空气死寂。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穿过破碎的落地窗,卷起地上细碎的玻璃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许兮那句“我们谈谈”轻得像叹息,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烬那双翻涌着暴怒和疯狂的眼底,惊起了剧烈却无声的波澜。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那双终于泄露出些许疲惫和挣扎的眸子里,分辨出这是又一次冷静的算计,还是……别的什么。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松了一丝。
门外,Leo颤抖的声音再次试探地响起:“兮…兮姐?您…您没事吧?需要我叫保安吗……”
这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凝滞的气氛。
江烬猛地回神,头也没回,对着门口的方向,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裹挟着骇人戾气的低吼:
“滚!”
一个字,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门外瞬间死寂。紧接着,是慌乱踉跄着逃远的脚步声。
江烬的注意力立刻重新集中回许兮身上,目光依旧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敢置信的警惕。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软化而放松,反而像是嗅到了陷阱气息的猛兽,肌肉依旧紧绷。
“谈什么?”他声音沙哑,充满了不信任和压抑的躁动,“谈你的规矩?还是谈怎么才能把我推得更远?”
他的直接和尖锐,像一把刀子,剖开两人之间所有虚伪的平静。
许兮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动了一下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腕。
江烬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她白皙的腕骨上,留下一圈清晰无比的青紫指痕,在他深色夹克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许兮垂眸看了一眼那痕迹,长睫轻颤,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没有去揉,只是将那只手缓缓收回身侧。
她转过身,没有去看满地的狼藉和破碎的落地窗,也没有走向沙发或吧台那些适合“谈话”的地方,而是径直走向客厅角落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
那是这间冰冷奢华的套房里,唯一一件看起来与血腥、欲望和算计格格不入的物品。琴盖紧闭,光可鉴人,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孤岛。
许兮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琴盖,然后,她打开了它。
黑白分明的琴键露了出来,在顶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
她背对着江烬,声音平静了些,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消除的沙哑:“你去找李坤,谈了什么?”
她没有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方轻轻划过,却没有按下任何一个音。
江烬盯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又为什么是站在钢琴前。但他还是回答了,声音硬邦邦的:“西区码头,以后三七分。他七,我们三。”
许兮的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
三七分。这几乎是拱手让出了西区码头的大半利益。这绝不是江烬的风格!他只会掠夺,从不退让。
“条件?”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负责按住达尔,按住漕帮,按住所有因为昨晚的事想蹦跶的杂碎。”江烬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耐烦,还有一丝未散的暴戾,“老子没空陪他们玩过家家。”
许兮瞬间明白了。
他不是去谈判,他是去清场。
用巨大的、肉眼可见的利益,一次性买断所有后续的麻烦和潜在的风险。他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将她担心的、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隐患,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这样,她就不用再殚精竭虑地去平衡,去算计,去担心因为他的“冲动”而引火烧身。
他用自己的方式,堵上了所有可能让她觉得他是“麻烦”的漏洞。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和刺痛交织着蔓延开来。许兮闭上了眼睛,指尖轻轻落在冰冷的琴键上。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江烬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迈步,走到她身后。他没有碰她,但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依旧无处不在。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低垂的、线条优美的脖颈上。
“你说呢?”他反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无奈和……疲惫,“许兮,你那么聪明,会算不清这笔账?”
许兮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当然算得清。这笔账,从一开始她就算清了。用利益换平静,用退让换她眼中的“安全”。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可她没算清的,是他愿意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没算清,自己看到他付出这种代价时,心里这尖锐的疼,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损失的利益?还是为了……他?
她缓缓转过身,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钢琴成了横亘其中的沉默界碑。
“值得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为了让我……不再觉得你是麻烦?”
江烬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他下颌绷紧,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剧烈挣扎的情绪。
许久,他忽然极其挫败地、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低吼出声:
“那我还能怎么办?!”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放下,手指攥成拳,骨节泛白。
“许兮,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痛苦和迷茫,“靠近你,你推开我!疏远你,你他妈又用那些人来气我!我按你的规矩来,你嫌我冲动惹祸!我他妈现在按我的方式把麻烦全清了,你又问我值不值得?!”
他一步上前,双手猛地撑在钢琴两侧的琴盖上,将她困在他的双臂之间,低头逼视着她,眼底赤红。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是不是只有我把心挖出来扔在你脚下,你才肯信我跟他们不一样?!才肯……才肯稍微……”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浓烈的、绝望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的情感,却如同实质般砸向许兮,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许兮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撑在钢琴上、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
一直紧绷的、冰冷的、用以自我保护的那根弦,在这一刻,终于“铮”一声,彻底崩断。
她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到他紧抿的、带着一丝干涸血痕的唇角。
这个细微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动作,让江烬浑身猛地一震,所有暴怒和质问瞬间卡在喉咙里,瞳孔里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愕然。
许兮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那双总是盛满了冷静和算计的美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以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藏的痛楚和柔软。
“江烬,”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破碎的沙哑,“我们……”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话说出口。
“……别再互相折磨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安静地从她眼角滑落,划过苍白的脸颊,留下一条微亮的水痕。
江烬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她那滴眼泪,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珍贵也最脆弱的东西。他所有的暴戾、愤怒、不安和绝望,都在那滴眼泪面前,土崩瓦解,化为一片手足无措的空白和……汹涌而至的心疼。
他几乎是仓皇地抬起手,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地擦过她的脸颊,抹去那抹湿痕。
动作笨拙得可笑,与他平日里的狠戾决绝判若两人。
许兮没有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像折翼的蝶。
空气中那剑拔弩张的紧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暗潮汹涌的寂静。破碎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照着钢琴前这对终于暂时卸下盔甲、却又不知该如何靠近的男女。
折磨仍在继续。
只是换了一种,更温柔,也更残忍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