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时刻

厚重的玻璃门将地狱隔绝在外，也将几十个惊魂未定的灵魂封锁在这座豪华的牢笼里。

最初的死寂过后，压抑的啜泣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人们不安挪动脚步的窸窣声，才渐渐清晰起来，混合着空气中残留的昂贵香氛与淡淡的血腥味，构成一种诡异的不真实感。

一名身着褪色迷彩服，面颊黝黑的男人站到了人群最前面。

他是退伍兵老杨。

“能动的人都听着！男人跟我来，把能搬的桌子、柜子、沙发，全部堵到大门和落地窗后面！快！”

他的声音干脆有力，带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经理！”

他转向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的酒店经理，“立刻带人清点所有食物、瓶装水，还有急救箱，集中到宴会厅！快！”

“女人和孩子，帮忙把窗帘、桌布都扯下来，浸湿水，备用！防止那些鬼东西撞破玻璃后飞进来！”

命令一条条下达，慌乱的人群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机械地行动。

张弛没有立刻行动，他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柱，微微喘息。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漆黑的碎发，几缕粘在额角。

他习惯性地想推一下眼镜，却摸了个空。

此刻，他那张原本因长期待在室内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沾着灰尘和一点干涸的血迹，但那双透过没了镜片遮挡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快速而冷静地扫视着整个大堂的结构。

这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几乎是一种本能。

童年的记忆碎片般闪过——在孤儿院里，他就是靠着这种观察和逻辑，才能在有限的资源里为自己争取到多一点的食物。

后来他被一位好心的老程序员资助上学，更是将这种特质发挥到极致。在老程序员去世之前，张弛一直和他住在一起。

代码的世界非黑即白，问题总有逻辑路径可循，这让他面对混乱时，总比常人多一分定力。

此刻，他大脑的“编译器”正在疯狂运转，将这座酒店的结构转化为三维模型，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漏洞。

“我们不能只守大门，”他低声对身旁惊魂未定的林薇说，语速快而清晰，“通风管道、下水道接口、厨房的后勤通道，都可能是漏洞。”

林薇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她点点头：“我去帮他们清点药品，看看有没有消毒水和抗生素。还有，得提醒大家注意饮用水安全。”

作为生物科技的毕业生，她的背景让她立刻想到了卫生防疫的关键。

张弛加入搬运障碍物的队伍。他身形不算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但动作间有一种程序员特有的、专注于目标时的利落感。

他沉默地扛起一张沉重的实木茶几，手臂因用力而绷紧。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

他注意到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在抱怨，出工不出力；也注意到老杨指挥时，左边眉毛上那道旧疤会不自觉地抽动；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然后，停在了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位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旧却十分干净的黑色长袍，颈项下悬着一个简单的木制十字架。

他头发几乎全白，如银丝般梳得一丝不苟，但面容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的背微微佝偻，但眼神却异常清澈、温和，此刻正半跪在一个与父母走散、低声啜泣的小女孩面前，用一双布满老年斑却稳定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发，用带着奇异口音的中文低声安慰着。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遭恐慌格格不入的宁静，仿佛一块历经潮水冲刷仍屹立不倒的礁石。

张弛默默记下了这个身影。

加固工作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夜幕彻底降临。

外面的虫鸣和嘶叫声似乎暂时远去，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更重了。

酒店启动了备用电源，只维持了最低限度的照明，昏黄的光线下，人们挤在临时拼凑的“堡垒”后，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恐惧。

老杨安排了岗哨，其他人被允许休息。张弛和林薇找了一个靠近内部走廊、相对避风的角落，靠着墙坐下。物资配发下来，每人只有小半瓶水和几块压缩饼干。

两人默默地吃着这顿简陋的晚餐。直到这时，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林薇不由自主地靠近张弛，身体微微颤抖。

林薇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张弛？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张弛伸出手，紧紧搂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单薄身体传来的凉意。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头。

酒店穹顶的玻璃已经被厚厚的遮光布挡住大半，但仍有几缕清冷的光辉，透过缝隙倾泻下来，那是窗外那轮在昏黄血色中显得异常苍白的月亮洒下的月光。

月光勾勒出林薇侧脸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盛满了迷茫和脆弱。

柔软的云朵被月光披上一层薄薄的纱，此时正急促地一起一伏。

这种熟悉的柔软触觉，给张弛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张弛不会的。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这个世界出了问题，但……我们提前进来了，这就是优势。”

他不能说出死亡回档的秘密，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她，“我们会找到办法活下去。”

林薇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享受着这暴风雨中短暂而珍贵的宁静。周围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空气中还弥漫着不安，但在这一小方天地里，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张弛低下头，恰好对上林薇抬起的目光。

月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流转，仿佛盛满了破碎的星辰。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腔里涌动，驱散了部分冰冷和恐惧。

他缓缓低下头，轻柔地、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彼此的灵魂。

良久，唇分。林薇的脸颊在月光下泛起一丝红晕，她将脸深深埋进张弛的颈窝，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张弛，”她闷闷的声音传来。

林薇无论如何，别丢下我。

张弛收紧了手臂，用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

“不会，”他承诺道，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张弛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将你抛下。

窗外，血月高悬，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