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药香缠墨

残夏的风卷着宫墙深处的燥热，掠过琉璃瓦檐时，带起几分细碎的凉意。

白扶疏扶着汉白玉栏杆，剧烈的咳嗽让她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喉头涌上的腥甜被她死死咽回，指节攥得发白，连带着袖摆下的手腕都泛起一阵无力的酸软。

方才御前那杯酒，入喉时甘洌，此刻却化作穿肠的寒毒，在四肢百骸里蔓延。

新帝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温和得像淬了蜜的刀：“饮下这杯，白家上下，朕保他们平安。”

她饮了。

以一身风骨，换家族周全。

夜风掀起她的素色裙摆，带着浓重的药气四散。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苍白的脸上浮出一层薄汗，鬓角的碎发黏在颊边，更显羸弱。旁人见了，只会当是江南来的才女体弱，谁又知这弱态之下，藏着怎样的隐忍与筹谋。

白家世代书香，却也教子女“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她自幼随祖父学的不仅是诗画，更有防身的内劲与审时度势的眼力。只是此刻，那点内劲在体内乱窜的寒毒面前，竟也束手束脚。

她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正想转身往宫外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回廊下，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玄色锦袍，衣摆上绣着暗银流云纹，在朦胧月色下若隐若现。他背对着她，手中似乎正捻着什么，身前的廊柱边，摆着一张小小的梨花木棋盘，棋盘上黑白交错，显然是一局未完的棋。

宫规森严，这般深夜还在宫外廊下独自对弈的，会是谁？

白扶疏脚步微顿，正欲绕开，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

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准确说，是落在他脸上的银纹面具上。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线条冷硬的下颌。那双眼极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石，不起半分波澜，却仿佛能将人的心思都看穿。

是玄珩。

摄政王府的玄珩。

新帝登基后，朝堂上最神秘的人物。谁都知道七皇子能从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背后少不了这位“温顺近侍”的筹谋。可如今他身居高位，却极少在人前显露锋芒，连面都鲜少露，今日这银纹面具，倒像是他的标志。

白扶疏心头微凛，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依着宫礼福了福身，声音因咳嗽而带着些微沙哑：“见过玄大人。”

玄珩没有回礼，目光落在她身上，准确地停在她唇角那抹尚未完全拭去的淡红痕迹上。那是方才咳时不慎溢出的血，被她匆匆抹去，却还是留下了印记。

他指尖捻着一枚黑子，声音冷得像这秋夜的月光：“白才女，好重的药味。”

白扶疏指尖微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不过是些寻常调养的汤药，让大人见笑了。”

他没接话，只是将手中的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原本胶着的棋局瞬间生出变数。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看向她，面具下的目光深不见底：“这局棋，我让你半子。”

白扶疏一怔。

她与他素无交集，甚至可以说，是处在无形的对立面。白家遭贬，背后未必没有这位摄政王的默许，他为何要突然说这样的话？

夜风卷着药香，缠上棋盘边散出的淡淡墨气，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她抬眼，撞进他露在面具外的眼尾，那里的线条冷硬，却又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为何？”她轻声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肯轻易妥协的韧劲。

他指尖仍停留在棋盘上，闻言，只吐出两个字，清淡得像风拂过水面：

“只为值得。”

值得？

是说这局棋值得，还是说……她值得？

白扶疏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今晚这杯酒，这场咳，或许都只是个开始。而眼前这个戴着银纹面具的男人，和他口中那让出来的半子，恐怕才是真正搅动风云的开端。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的棋局里，会是哪一颗子。

就像玄珩也不知道，这个浑身药香、看似弱不禁风的江南才女，会在他布了多年的局里，掀起怎样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

晚风更凉了，药香与墨香交织着，在宫墙的阴影里，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