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的戏院早已歇业,朱红色的大门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色,门楣上“凤鸣戏院”四个金字蒙着层灰,边角处还挂着几缕残破的红绸,像是落魄贵族遗落的旧饰。
“就是这儿了?”颜黠推了推大门,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像是不堪重负。她侧头往里看,黑漆漆的门道里像是藏着张巨口,“里面黑得很,进去小心点。”
宫阙点头,抬手理了理裙摆。黄色的裙摆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亮眼,袖口的祥云纹随着动作泛着细碎的金光,像是把仅存的天光都拢在了上面。她能感觉到,裙摆里的暗红色衬裙微微发烫,比在古庙时更甚——这说明里面不仅有星次的气息,还有足以威胁到她的存在。
“降娄,你跟紧我。”宫阙回头看了眼缩在后面的降娄,他依旧是那副怯懦的样子,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眼神里满是不安,“别怕,我们都在。”
降娄小声“嗯”了一声,脚步却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戏院门口挂着的残破戏服,那戏服在风里晃悠,像个吊死的人影。
“走了。”星纪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浅绿色的曲裾深衣扫过地上的碎石,“里面的人不会伤害你。”
寿伯拄着拐杖走在最后,拐杖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像是在给他们引路,又像是在计数。他的目光扫过戏院门楣上的红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几人走进戏院,一股浓重的脂粉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皱眉。正厅里的座椅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瓜子壳和撕碎的戏票,舞台上的幕布破了个大洞,露出后面斑驳的墙壁,上面还贴着几张泛黄的戏报,印着早已被人遗忘的戏子画像。
“大梁?”星纪扬声喊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戏院里回荡,带着点回音。
没人应答。
颜黠走到舞台边,伸手撩开幕布,后面是个小小的后台,堆满了道具和戏服,角落里放着一张梳妆台,镜子上蒙着层灰,看不清人影。“这里也没人。”
“会不会在楼上?”析木指着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扶手积满了灰尘,显然很久没人走过了。
宫阙刚要说话,就听到二楼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拨弄算盘。
“在上面!”颜黠眼睛一亮,率先朝着楼梯走去。
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是随时会塌掉。几人小心翼翼地往上走,刚到二楼平台,就看到右手边的包厢里亮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敞开的包厢门洒出来,照亮了里面的人影。
包厢里,一个穿着元朝服饰的男子正坐在桌前,身上的锦袍绣着繁复的云纹,只是颜色暗沉,看着有些陈旧。他手里拿着个算盘,手指飞快地在算珠上拨动,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声,眉头紧锁,嘴唇还在念念有词,像是在计较一笔天大的账目。
“是大梁。”星纪低声说。
大梁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动静,依旧专注地拨着算盘,直到算珠“啪”地一声归位,他才长舒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账本翻了翻,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他旁边的座位上,一个穿着苗族服饰的女子抬起了头。她的衣裙是靛蓝色的,绣着精美的蝴蝶纹样,头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戴着银饰,银饰在油灯下闪着冷冽的光。她正用一根雕花银簪挑着茶杯里的茶叶,动作慢悠悠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却像淬了冰,落在宫阙等人身上。
“哟,客人来了。”女子开口,声音带着点苗族口音,尾音微微上翘,却没什么温度。
大梁这才注意到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算盘,语气平淡:“来了?坐吧,凳上有点灰,自己擦。”
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像是这戏院的主人。
宫阙和颜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这大梁,和降娄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怯懦,一个……看着倒像是个精明的账房先生。
“大梁,我们是来……”宫阙刚要说明来意,就被大梁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大梁头也没抬,手指又开始在算盘上拨动,“找我要星核,对吧?先说好,我的星核可不能白给,你们得先帮我算清楚这笔账。”
“算账?”颜黠皱眉,“什么账?”
“喏,”大梁把桌上的账本推过来,账本纸页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是大战时我们十二星次损耗的兵器、丹药、还有……人命,我算了三年,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们帮我看看,到底错在哪儿了。”
人命也能算进账里?宫阙愣住了。
那苗族女子“嗤”地笑了一声,用银簪指了指大梁:“他就这样,大战时负责管后勤,管得久了,就把什么都当成账来算。你们别理他,他就是故意刁难。”
“实沈,你别插嘴,”大梁不满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这账算不清楚,星核就不能给。这是规矩,战场上的规矩。”
“什么规矩?”星纪皱眉,“十二星次本是一体,何来算账一说?”
“一体?”大梁冷笑一声,算盘又“噼里啪啦”响了起来,“星纪,你忘了大战时是谁克扣了你的粮草?是谁弄丢了娵訾的弓箭?又是谁……把实沈的草药拿去喂了狗?”
他说着,眼神扫过降娄,降娄吓得缩了缩脖子,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些都是意外!”降娄小声辩解。
“意外?”大梁的声音陡然拔高,“战场上,意外就是人命!我告诉你,这笔账不算清楚,谁也别想拿走星核!”
实沈放下银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银饰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就是这样,认死理。不过……他说的也不全是错的。大战时的账,确实该算算了。”
“算什么算?”颜黠忍不住开口,“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影还在外面虎视眈眈,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算账?”
“影?”实沈挑了挑眉,银饰在灯光下晃出冷光,“他来不了这里。这戏院被我布了蛊,他要是敢进来,就得变成我笼子里的虫。”
布了蛊?宫阙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听说过苗族的蛊术,诡异莫测,防不胜防。
“你布了蛊?”星纪看向实沈,眼神凝重,“这里还有别人?”
“刚才有几个影的手下想来闹事,”实沈轻描淡写地说,“被我做成‘活蛊’了,就在楼下的道具箱里,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降娄吓得“啊”了一声,紧紧抓住了宫阙的胳膊。
宫阙拍了拍他的手安抚他,看向实沈:“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玄枵传了消息,”实沈点头,目光落在宫阙脖子上的玉佩上,“你们拿到大梁的玉佩了?”
宫阙点头,掏出那半枚刻着“大梁”的玉佩。
大梁这时也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抬头看向宫阙,眼神里带着审视:“你就是镇魂灯的灯灵?”
“是。”宫阙点头。
“灯里的火,还旺吗?”大梁追问,语气莫名。
“还好。”宫阙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含糊地应了一句。
大梁皱了皱眉,又低下头去拨算盘,嘴里念念有词:“火要是灭了,账就更难算了……利息都得翻三倍……”
他这话没头没尾,众人都没听懂。
实沈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在算灯灭后的账呢。灯灵,你可得把灯看好了,不然啊,有些人的债,就得你来还了。”
又是灯灭!宫阙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他们都在提灯灭的事?难道灯灭真的会引发什么可怕的后果?
“实沈,你知道些什么?”宫阙追问,“灯灭到底会怎么样?那些债,又是什么债?”
实沈没回答,只是用银簪敲了敲桌面,看向大梁:“别玩了,该说正事了。”
大梁这才放下算盘,从怀里掏出半枚玉佩,和宫阙手里的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一块,上面刻着的“大梁”二字浑然一体。玉佩相触的瞬间,发出淡淡的金光,比之前几块都要亮。
“下一个是实沈,”大梁收起玉佩,又开始拨弄算盘,“她的星核在城外的乱葬岗,那里有个‘老朋友’在等你们,比影还麻烦。”
“比影还麻烦?”颜黠皱眉,“是谁?”
实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银饰,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是‘尸王’,大战时被我们封印在那里,现在怕是快破封了。”
尸王?宫阙心里一紧。光是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你们要是怕了,可以不去,”实沈嘴角噙着笑,眼神里带着挑衅,“反正死的又不是我。”
“我们去。”宫阙毫不犹豫地说,“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得去。”
实沈的眼神闪了闪,没再说什么,转身朝着包厢外走去:“走吧,我跟你们一起去。尸王的尸气重,有我在,能帮你们挡挡。”
“那我呢?”大梁抬头问。
“你留在这里算账吧,”实沈头也不回地说,“等我们回来,再跟你算总账。”
大梁嘟囔了几句,又低头拨起了算盘,仿佛账本才是他的全世界。
几人跟着实沈往楼下走,降娄依旧紧紧抓着宫阙的胳膊,脚步踉跄。经过道具箱时,他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箱子里隐约有东西在蠕动,发出“嗬嗬”的怪响,吓得他立刻转过头,脸色惨白。
“别怕,”实沈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它们不会出来的,除非我让它们出来。”
她的话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箱子里的怪响立刻停了。
走到戏院门口时,宫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包厢,油灯的光晕依旧亮着,大梁的身影在光晕里晃动,算盘声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实沈注意到她的目光,淡淡道:“别看了,他就是个账痴。不过……他算的账,从来没错过。”
宫阙心里一动,他刚才说“灯灭了,账就更难算了”,难道灯灭真的和什么债务有关?
“实沈,”宫阙忍不住问,“大梁说的债,到底是什么?”
实沈停下脚步,转头看她,银饰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是人命债。大战时,为了守住星盘,我们欠了很多人命。这些债,总得有人还。”
“谁来还?”
实沈的目光落在宫阙身上,嘴角的笑意带着点诡异:“也许是你,也许是……镜子里的那个人。”
镜子里的人!宫阙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果然知道!
“你到底知道多少?”宫阙追问,“镜子里的女子是谁?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实沈却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到了乱葬岗,你也许就知道了。尸王可是见过她的。”
尸王见过那个女子?
宫阙看着实沈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乱葬岗的尸王,镜子里的女子,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这一切,都像一张网,朝着她慢慢收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冷汗。
远处的乱葬岗方向,隐隐传来一阵诡异的呜咽声,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