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的甜腻味,混着水果罐头的酸气,从客厅门缝里挤进来,钻进我鼻子里。
我妈的嗓门比这味道更有穿透力。
“那盘草莓往边上挪挪!爸,你别把蛋糕盒子碰了!哎呀,林悦,你杵在厨房门口干什么?碍事!”
我“哦”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
我没杵着,我在洗菜。今晚要来的客人多,我妈让我把新买的蔬菜都洗干净。可现在,她大概是忘了。
客厅里,我爸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三层高的豪华蛋糕搬上茶几。我姐林欣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连衣裙,围着蛋糕拍手,裙摆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光鲜亮丽,像她这个人一样。
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一个需要全家总动员,办得像庆功宴一样的日子。
“欣欣,快去试试妈给你买的新发卡,配你这身裙子,肯定好看!”我妈的声音又扬了起来,带着那种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宠爱。
我低头看着水槽里泡着的青菜,绿得有点不真实。水龙头开着,哗哗的水声是我唯一的屏障。我习惯了,真的。在家里,我最擅长扮演的角色就是背景板,或者说,一道影子。一个合格的影子,应该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在碍事的时候消失。
显然,现在就是我该消失的时候。
我关掉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想从厨房后门溜回自己房间。
“菜洗完了?”我妈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传来。
“……差不多了。”
“什么叫差不多?洗完再走。”她没回头,视线牢牢粘在客厅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儿身上。
“好。”我重新拧开水龙头。
水声再次响起,隔绝了客厅里“欣欣真漂亮”、“我们欣欣就是公主”之类的赞美。我一棵一棵地搓洗着青菜叶子,动作很慢,很机械。这样能拖延一点时间,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厨房虽然油腻,但至少是个功能性的地方。我的房间,更像个储藏室,专门用来储藏我。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爸走进来,拿了两个高脚杯。他从我身边经过,目不斜视,仿佛我只是一个会自己动弹的洗碗机。
这就是我爸。他从不骂我,也从不夸我。他的武器是无视。用他的话说,“男孩子,糙点养,以后要独立。”
所以,他的爱和关注,都给了那个不需要“独立”的姐姐。很公平。
终于,客厅里有人喊:“欣欣,快来许个愿!”
我妈立刻应声:“来了来了!”她快步走出厨房,经过我时,又丢下一句:“磨磨蹭蹭的,赶紧洗完回你屋里去,别等会儿客人来了,看见你这副样子。”
我没问是哪副样子。
大概是,不怎么喜庆的样子。
我加快了速度,把洗好的菜码进篮子,然后脱下围裙,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客厅里已经唱起了生日歌,林欣站在烛光中央,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所有人的目光都温柔地笼罩着她。
在经过客厅拐角时,林欣忽然睁开眼,视线越过人群,和我对上了。
只有一秒。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我看不清。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担忧。然后,她迅速移开目光,吹灭了蜡烛。
客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塞得满满当-当。书桌上堆着高三做不完的卷子。我拉开椅子坐下,掏出那个用了三年的旧手机。
屏幕亮起,日期是10月16日。
我划开日历,指尖停在一周后的那个数字上:23。
那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从我记事起,我的生日就是“顺便”过的。如果离姐姐的生日近,就在她吹完蜡烛后,象征性地给我说一句“你也生日快乐”。如果离得远,那就买个小蛋糕,等我爸妈都想起来的时候,切一角给我。
有一年,他们都忘了。我也没提醒。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空气说了一句“生日快乐”。说完觉得有点傻,就笑了。
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总是这样,在心里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他们忙,他们只是偏爱女儿,他们觉得男孩子不需要这些。
可骗自己太久,连自己都觉得假。
我点开微信,家庭群里正被姐姐的新照片刷屏。她戴着那个新发卡,捧着脸,笑得像颗糖。我妈一连发了七八张,配文是:“我的宝贝女儿十八岁啦!永远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我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上一次我爸在群里@我,是让我下楼取快递。上一次我妈@我,是骂我为什么没及时回复她“收到”。
我退出了微信。
打开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随机播放。
一首陌生的民谣,歌词唱着:“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等一束光。”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光?我的房间朝北,终年不见太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用了十几年的节能灯,灯光发白,有点刺眼。
我坐直身子,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旧笔记本。锁是那种很老式的密码锁,密码是我的生日,0123。倒不是我自恋,只是觉得,这个数字,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打开本子,里面没有日记,没有文字。
贴满的,都是我从过期杂志上小心翼翼剪下来的风景照。
冰岛的极光,肯尼亚的动物迁徙,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还有一张,是横跨海面的跨海大桥,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这是我的精神出口。
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家吞掉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看一看。我会想象自己正走在那片紫色的花海里,或者坐在越野车上,追逐着夕阳下的长颈鹿。
我不是林家的影子,不是那个碍事的、多余的儿子。
我只是一个,暂时被困在这里的旅人。
手指抚过那张跨海大G的照片,纸张的边缘有些卷起。我盯着那条通向远方的路,看了很久很久。
耳机里的歌还在唱着。
门外,隐约传来新一轮的笑闹声,是客人们到了。那些声音,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把笔记本合上,锁好,塞回抽屉的最深处。
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小区的楼,一格一格的窗户,亮着不同的灯光。
我拿起手机,对着窗外的夜色,给自己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黑漆漆的照片。
然后,我拉上窗帘,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里,奶油的甜味好像淡了些。
也好。
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