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沙尘,刮在脸上像细针似的疼。宝玉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挪地走出那扇锈迹斑斑的狱门时,夕阳正把西天染成一片烧红的灰烬,恰如他此刻的心。
“哐当”一声,狱卒将枷锁扔在地上,溅起半尺高的尘土。那人啐了口唾沫,粗声粗气地嘟囔:“晦气东西,总算打发走了。” 宝玉没回头,他的脖颈早被铁链磨出了层层血痂,稍一动就扯得钻心疼,可这点疼,比起心里的空洞,竟算不得什么了。
五年。从锦衣玉食的荣国府二公子,到阶下囚,不过短短五年。
他记得抄家那日,火光映红了半个天。锦衣军踹开朱漆大门时,贾母攥着他的手直打颤,嘴里反复念着“天杀的”;王夫人哭得瘫在地上,发髻散了半边;凤姐平日里那般厉害,那日却只会捂着心口咳血,一声接一声地唤“琏二爷”。他被两个兵卒反剪着胳膊推搡出去,路过梨香院时,瞥见宝钗站在廊下,素日里温和的脸上没半点血色,见他望过来,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最让他心悸的,是没见到黛玉。
那时黛玉早已不在府中。他恍惚记得,她走的那年秋天,潇湘馆的竹子落了一地枯叶,她咳得直不起腰,拉着他的手说:“宝玉,我这病……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他当时红着眼眶赌咒,说要寻遍天下名医,定要她好好活着。可到头来,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只从袭人断断续续的哭诉里,知道她是咽气时,手里还攥着他送的那方旧帕子。
“二爷?”
一声怯怯的呼唤把宝玉从混沌中拽了出来。他眯起眼,逆着光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灰扑扑的布衫上打满了补丁,鬓角全白了,只有那双眼睛,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忠……忠顺?” 宝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怎么……”
来的是周瑞家的儿子周忠顺,当年在府里管过些杂事,算不上亲近,却也见过几面。周忠顺几步抢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宝玉,眼圈一红,“噗通”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哽咽:“二爷,可算把您盼出来了!老奴……老奴在这儿等了三个月了。”
宝玉看着他额头上磕出的红印,心里五味杂陈。当年抄家时,府里的人树倒猢狲散,能躲的躲,能逃的逃,周忠顺这样的,竟还肯守在这里。
“起来吧。” 宝玉伸手去扶,手腕上的伤一碰就疼,他缩回手,低声问:“家里……还有谁在?”
周忠顺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把脸,声音压得极低:“老太太……前年冬天没熬过去,去了。太太……去年春天也没了。凤姐儿……早没了,听说死在狱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每说一个字,宝玉的心就沉下一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些鲜活的面孔在眼前一一闪过:贾母把他搂在怀里喊“心肝宝贝”,王夫人一边数落他一边往他手里塞糖,凤姐叉着腰跟他打趣……怎么就都没了呢?
“那……宝姐姐呢?”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个名字。
周忠顺叹了口气:“宝二奶奶……当年被她娘家接回去了,后来听说……嫁给了城南的一个秀才,日子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
宝玉点点头,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堵了。他早该想到的,宝钗那样的人,断不会守着一个破败的空壳子过活。也好,她本就该有个体面的归宿。
“袭人呢?” 他又问。
“袭姑娘……” 周忠顺的声音更低了,“跟着蒋玉菡走了,去了江南,听说开了个小铺子,倒也安稳。”
一个个名字问过去,一个个消息传过来,像一把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着他的肉。最后,他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林……林妹妹的坟,还在吗?”
周忠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在,在的。那年老奴偷偷去看过,就在城外的乱葬岗边上,我给她培了些土,立了块小木牌。后来……后来我又去了几次,总想着给她添把草,别让野狗刨了去。”
宝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尘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他想起黛玉葬花时说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那时只当是戏言,谁知竟成了谶语。
“二爷,先别说这些了。” 周忠顺扶着他往路边走,“老奴租了辆板车,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板车颠簸着穿过残阳下的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是断壁残垣,偶尔有几个行人,也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这京城,早已不是他记忆里那个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京城了。
路过荣国府旧址时,宝玉忍不住掀开布帘往外看。曾经的朱门高墙,如今只剩下半截颓圮的土墙,墙头上长满了野草,风一吹,呜呜地响,像谁在哭。门口蹲坐着两个乞丐,正围着一个破碗争抢着什么。
他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里面,有他十七年的光阴,有他的欢声笑语,有他的痴傻疯癫,还有……他和黛玉一起看过的桃花,一起葬过的落花,一起躲过的雨。
板车在城郊一个破旧的小院前停下。周忠顺扶他下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堆着些柴火,一间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
“二爷,委屈您了,先在这儿住下。” 周忠顺搓着手,有些局促,“老奴就这点能耐,只能寻到这样的地方。”
宝玉摇摇头,走进屋里。土炕上铺着些干草,墙角堆着几件旧衣裳,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罐。他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周忠顺端来一碗热水,放在桌上:“二爷,您先歇歇,我去买两个馒头。”
他走后,屋里只剩下宝玉一个人。寂静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他想起小时候,黛玉刚进府,怯生生地躲在贾母身后,一双眼睛像含着水的墨玉。他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说:“这个妹妹我见过。”
那时多好啊,大观园里的花永远开着,姐妹们永远笑着,他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可终究,是梦醒了。
他拿起桌上的热水,一口口地喝着,水是温的,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喝着喝着,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他没有忍,任由泪水淌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夜幕慢慢降临,周忠顺提着个布包回来,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馒头。他把馒头放在桌上,看着宝玉通红的眼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二爷,吃点吧,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
宝玉拿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噎得直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周忠顺拍着他的背,急得直转圈:“二爷,慢点,慢点……”
咳了好一阵子,宝玉才缓过来。他看着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这世间的一切,似乎都没了意思。
“忠顺,”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周忠顺愣了愣,挠挠头:“老奴不知道。或许……只有天上的月亮,还有地里的草吧。”
宝玉看向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上,一弯残月正从云里钻出来,冷冷地照着大地。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啊,只有月亮和草,是不变的。”
她是绛珠仙草,他是神瑛侍者。仙草要还泪,侍者要护花。可如今,仙草走了,侍者也成了这副模样。这债,到底是还了,还是没还?
夜深了,周忠顺在墙角打了个地铺,很快就发出了鼾声。宝玉躺在土炕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月光从破了的窗户纸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极了黛玉蹙着的眉。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道影子,可指尖碰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林妹妹……” 他喃喃地念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对不起你……”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知道,从走出狱门的那一刻起,那个锦衣玉食的贾宝玉,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背负着满身伤痛和回忆的躯壳。
窗外的风还在刮,呜呜咽咽的,像谁在低声哭泣。宝玉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他不知道明天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他只知道,这红尘俗世,于他而言,已经成了一座烧尽了的灰烬场,再也燃不起半分温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