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日,山雾像化不开的浓墨,把智通寺裹得密不透风。了尘坐在禅房的窗下,借着昏黄的油灯翻着一本磨破了角的《楞严经》,纸页被潮气浸得发脆,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檐外的雨珠顺着瓦当连成线,砸在青石板上“啪嗒”作响,倒比寺里的木鱼声更有章法。
“师兄,师父让你去前殿看看香炉。”
门外传来小沙弥慧能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了尘合上书起身,见慧能披着件半旧的蓑衣,草鞋上沾着泥,站在门槛边正往下淌水。这孩子是三年前被法明师父捡回来的,那时才十二岁,瘦得像根豆芽菜,如今已蹿高了半头,眉眼间也长开了些,只是那双眼睛总像揣着好奇,看什么都亮晶晶的。
“香炉怎么了?”了尘接过慧能递来的蓑衣披上,蓑衣的桐油味混着雨水的湿气,倒有几分山野的鲜活。
“说是雨太大,香灰被冲得结块了。”慧能挠挠头,露出腼腆的笑,“师父让咱哥俩把香炉挪到避雨的廊下。”
两人踩着积水往殿前走,雨水顺着蓑衣的下摆往下滴,在地上踩出一串湿脚印。智通寺的香炉是口老铜炉,据法明师父说,比他的岁数还大,炉身上刻的缠枝莲早已被香火熏得发黑,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古意。了尘和慧能一人抬着一边的耳,深一脚浅一脚往廊下挪,铜炉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的闷响,倒把檐下躲雨的几只麻雀惊得扑棱棱飞起,撞在雾蒙蒙的雨幕里。
“师兄,你说山下的城里,也下这么大的雨吗?”慧能一边喘气一边问,他自小在山里长大,除了跟着法明师父去附近的村镇化缘,再没见过更大的世面。
了尘脚下顿了顿,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往下淌,模糊了视线。他想起荣国府的雨,那时的雨也这样大,打在潇湘馆的窗纱上“沙沙”响,黛玉总爱临窗坐着,手里拈着棋谱,却半天不落子,睫毛上沾着水汽,像沾了露的蝶翅。他那时总爱凑过去捣乱,说“这雨下得正好,该去沁芳闸看水”,她便会嗔他“浑身湿透了还来闹”,却会让紫鹃找出干净衣裳给他换。
“城里的雨,和山里的差不多。”了尘避开了慧能的眼睛,把铜炉往廊柱边靠了靠,“只是城里的屋檐高些,雨声听起来闷些。”
慧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铜炉上的刻花:“师兄,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么大的香炉?”
了尘的心像被雨珠砸了一下,微微发疼。荣国府的大香炉摆在祭祖的祠堂里,足有半人高,炉里总插着粗大的供香,烟雾缭绕得能把梁上的匾额都遮了。贾母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上香,拄着拐杖站在炉前,嘴里念念有词,鬓边的珠花在烟里忽明忽暗。那时他总觉得那样的场面沉闷,如今隔着五年的雨雾想起来,倒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怅惘。
“比这大多了。”了尘蹲下身,用手拂去炉口的积水,“只是……也经不住雨淋。”
慧能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顾着新奇:“那得多少人才能抬得动?听说城里的官老爷家,连吃饭的碗都是金的,是真的吗?”
了尘笑了笑,想起自己从前用的那只缠枝纹金碗,被奶妈捧在手里,怕摔了似的。有次他偷偷把碗藏起来,换了只粗瓷碗吃饭,被王夫人念叨了半天,说“没规矩”。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金碗冰凉,不如粗瓷碗握着暖和。
“金碗也未必好。”了尘拿起扫帚,慢慢清扫炉里的湿灰,“瓷碗摔了能补,金碗摔了,人心就碎了。”
慧能眨巴着眼睛,显然没明白。他蹲在一旁帮着捡炉边的碎香,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献宝似的递过来:“师兄,给你尝尝这个。”
油纸里是几块麦芽糖,被雨水浸得有些软,却透着甜甜的香气。“这是昨天张婆婆给的,她说城里的孩子都爱吃这个。”慧能拿起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师兄你以前吃过吗?”
了尘捏起一块麦芽糖,放在舌尖。甜味慢慢漫开来,带着些微的黏牙,让他想起那年元宵节,黛玉的帕子里包着的几块糖糕。那时她刚吃了药,嘴里发苦,便偷偷藏了糖糕,见他来了,慌忙往身后藏,却被他抢了一块,两人争着抢着,倒把糖糕都蹭在了帕子上,惹得紫鹃在一旁笑“两个活宝”。
“吃过。”了尘的声音有些发哑,“比这个甜些。”
雨渐渐小了些,山雾却更浓了,远处的树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痕。慧能还在叽叽喳喳地问着城里的事,问街上是不是有卖糖人的,问戏台子是不是比寺里的大殿还高,了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手里的扫帚却慢了下来。
他想起宝钗。抄家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梨香院的廊下,她穿着件石青色的褂子,手里拿着本账册,正和莺儿说着什么,见他来了,便把账册合上,露出温和的笑,说“二弟来得正好,刚炖了冰糖雪梨,过来尝尝”。那时的她,眉眼间已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稳重,却还是会在无人时,对着镜中的鬓角轻轻叹气。如今她在城南住着,已经改嫁,日子过得清淡,不知现在如何了。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了?”慧能推了推他的胳膊,“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了尘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想起些旧事。”他把最后一点湿灰扫进簸箕,“雨小了,咱去把柴房的漏补一补吧,不然柴火该潮了。”
柴房在寺的西北角,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有些松动,雨水顺着缝隙往下滴,在地上积了几个小水洼。慧能搬来梯子靠在屋檐下,了尘踩着梯子往上爬,茅草的潮气透过草鞋渗上来,凉丝丝的。他伸手把松动的茅草捋顺,再用细麻绳捆紧,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千百遍——这五年,修补屋顶、疏通水道的活计,早已把当年那双拈花弄月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师兄,你看那是什么?”慧能忽然指着远处的山坳喊。
了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雾蒙蒙的雨幕里,隐约有个小小的身影在移动,像是有人在山里行走。“许是采药的吧。”他低下头继续捆茅草,“这山里的药草,雨后最是鲜活。”
“我也想去采药。”慧能仰着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师父说你认得好多药草,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等天晴了再说。”了尘笑了笑,“先把屋顶补好,不然晚上睡觉要淋雨。”
补完柴房的漏,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远处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边,山雾渐渐散去,露出层叠的绿意。了尘和慧能坐在廊下歇脚,看着阳光一点点爬过庭院的青石板,把积水照得像撒了把碎金。
“师兄,你以前是不是很有钱?”慧能忽然问,手里还捏着半块麦芽糖。
了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说话的样子,不像山里人。”慧能想了想,认真地说,“师父说,看一个人不是看他穿什么,是看他眼睛里的东西。你的眼睛里,有好多故事。”
了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茧子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想起当年戴着玉镯的手,白皙得能看见血管,那时总爱摩挲着黛玉袖口的银绣,说“这针脚比绣房的婆子还好”。如今这双手,能劈柴,能挑水,能种萝卜,却再也拈不起那枚小巧的玉镯了。
“以前的事,记不清了。”了尘站起身,拍了拍慧能的头,“走,去给师父煎药,他今天的咳嗽怕是又重了些。”
法明师父的药在灶上炖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厨房里。了尘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慧能在一旁帮着择菜,是下午从菜畦里摘的青菜,带着新鲜的泥土气。
“师兄,张婆婆说,前几日城里来了个唱戏的班子,唱的是《牡丹亭》,可好听了。”慧能一边择菜一边说,“她说那戏里的小姐,死了还能活过来,跟心上人团圆了。”
了尘添柴的手猛地一顿,火星子从灶膛里溅出来,落在脚边。《牡丹亭》……他想起那年在大观园的梨香院,龄官唱的就是这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得缠绵悱恻,黛玉听得直掉眼泪,说“这戏太痴了”。那时他还笑她“看戏也能哭”,如今才明白,痴的不是戏,是看戏的人。
“戏是戏,日子是日子。”了尘把火拨得旺些,药味更浓了,“哪有那么多死而复生的事。”
“可张婆婆说,心诚就能。”慧能不服气,“她说当年她男人被抓去当兵,大家都说死了,她就天天去庙里求,求了三年,她男人真的回来了,就是腿瘸了点。”
了尘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在狱里的日子,也曾天天求,求贾母平安,求宝钗顺遂,求……求能再见黛玉一面。可最后,求来的却是一个个噩耗,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把心割得麻木。
“心诚……也未必能如愿。”他低声说,声音被药罐的咕嘟声吞掉了一半。
药煎好了,了尘倒在粗瓷碗里,待凉了些,端着往法明师父的禅房去。路过前殿时,见香炉里已经点上了新的香,青烟在暮色里袅袅升起,像在写着谁也看不懂的谶语。
法明师父正坐在蒲团上打坐,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雨停了?”
“停了,师父。”了尘把药碗放在桌上,“您趁热喝吧。”
法明师父接过药碗,却没喝,只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慧能这孩子,话多,没扰着你吧?”
了尘笑了笑:“他挺好的,活泼。”
“他是山里长起来的,心干净。”法明师父喝了口药,眉头都没皱一下,“不像我们,心里装着太多东西,重得走不动路。”
了尘望着窗外的暮色,远处的山峦已经隐在黑暗里,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亮着。他想起慧能问的那些话,想起《牡丹亭》,想起黛玉的眼泪,忽然觉得,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往事,就像雨后的春笋,哪怕埋得再深,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冒出尖来。
“师父,”他忽然问,“人真的能忘了过去吗?”
法明师父放下药碗,看着他:“忘不掉,便记着。只是别让过去,绊住了将来的路。”
了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心里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麦芽糖的甜,和药汁的苦。这或许就是日子吧,甜的苦的,都得接着,忘不掉的,就带着走。
夜色渐浓,智通寺的钟声又响了,一声声,撞在潮湿的空气里,也撞在了尘的心上。他知道,明天醒来,雨会停,太阳会出来,他还会像往常一样,劈柴,挑水,伺候师父,带着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继续走下去。
而那些红楼里的往事,就像这雨后的山雾,或许会在某个清晨再次弥漫,却终究会被阳光驱散,留下的,只有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暖,像香炉里未熄的余烬,在岁月里,慢慢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