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通寺的晨钟敲过三下时,了尘已踩着露水走到了后院的菜畦边。秋露浓重,打湿了他的僧袍下摆,贴在脚踝上凉丝丝的。菜畦里的萝卜刚冒出缨子,嫩得能掐出水来,是他开春时亲手播的种。他蹲下身,用手指拨开沾在叶上的露水,看着那抹新绿在晨光里颤巍巍的,忽然想起潇湘馆窗台上那盆总也养不活的兰草——黛玉总说那草性子烈,离了故土就不肯好好长,如今想来,倒和她自己一般执拗。
“了尘。”
法明师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雾的湿润。了尘回过头,见老和尚披着件灰布夹袄,手里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杖头的铜箍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师父的背比五年前更驼了些,白须也长了,垂在胸前像一挂雪练,可那双眼睛依旧清明,望过来时,总能看透他藏在心底的褶皱。
“师父。”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今日该去前山拾些松针了。”法明师父慢慢走过来,目光扫过菜畦,“霜降前得把菜窖垫厚实些,不然萝卜要冻坏的。”
了尘应了声,转身去柴房取竹筐。竹筐的提手被磨得光滑,是他用了五年的物件。刚上山时,这筐子总在他肩上晃悠,如今却像长在了身上,稳稳妥妥的。他想起刚学挑水时,桶里的水总晃出大半,法明师父不说他,只让他看檐下的滴水——水珠虽轻,日复一日,竟在青石板上凿出个浅坑。那时他不懂,只觉得师父的话像禅语,如今才明白,日子原是靠一点点磨出来的。
两人往山上去时,露水已开始消退,林间弥漫着松脂和腐叶的气息。法明师父走得慢,了尘便扶着他的胳膊,脚步随他的节奏起落。五年前刚上山的路,他走得跌跌撞撞,总想着快点走到头,如今却觉得这路长些才好,能多听师父说几句话。
“你看那丛蕨类。”法明师父忽然停在一片湿漉漉的坡地前,“去年山洪冲了它的根,今年反倒长得更旺了。”
了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丛蕨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叶片舒展得像孔雀尾羽,绿得发亮。他想起荣国府里那些精心侍弄的名花,一场风雨就能打落大半,倒不如这野地里的草木,活得泼辣。
“世间事,原就没个定数。”法明师父用木杖轻轻拨了拨蕨叶,“你以为断了的路,说不定转个弯就通了;你以为留不住的人,或许就在哪个转角等着。”
了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这五年,他总把“放下”挂在嘴边,可每当师父说起这样的话,藏在心底的那个人还是会像露水里的影子,轻轻晃一晃,就清晰起来。
拾松针时,法明师父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晒太阳,看着了尘弯腰忙碌。竹筐渐渐满了,松针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钻进鼻腔里暖暖的。了尘直起身捶腰时,见师父正用手指在膝头比划着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在写“缘”字。
“师父在写字?”
“嗯,想起个旧识。”法明师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年轻时在云游,遇见过一个画僧,他说‘缘’字最难写,左边是丝,右边是豕,像牵着猪的丝线,看着荒唐,偏生挣不脱。”
了尘也笑了,想起自己从前总爱和黛玉拌嘴,明明是关心的话,说出来却成了赌气,像被丝线缠紧的两个人,越挣越乱。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黛玉的眼泪来得蹊跷,如今才明白,那些眼泪原是缠在心上的丝,断了,心也就空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人背着满筐的松针往回走。路过一片桃林,枝桠上还挂着几个皱巴巴的野桃,是被鸟雀啄剩下的。了尘摘了一个,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师父,自己也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让他想起那年在大观园偷摘的杏子——黛玉怕酸,咬了一口就皱着眉递给了他,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还笑她娇气。
“这桃虽酸,核却是好的。”法明师父吐掉核,用手指捏着看,“春天时埋进土里,说不定能发苗。”
了尘把自己的桃核也收起来,揣在怀里。他不知道要种在哪里,只觉得留着总是好的。
回到寺里,法明师父去做午课,了尘便忙着收拾松针。他把松针铺在菜窖的木板上,厚厚的像层毡子,踩上去软软的。菜窖里阴凉,弥漫着去年储存的红薯干的甜味,让他想起袭人做的糖蒸酥酪,甜得能粘住牙。那时他总偷偷给黛玉留一碗,她嘴上说腻,却总会吃得干干净净。
傍晚时,周忠顺来了。他提着个布包,额头上还挂着汗,见了了尘就咧开嘴笑,露出被烟袋熏黄的牙:“了尘师父,给您送些新收的小米。”
周忠顺比五年前老了不少,鬓角的白头发更多了,可嗓门还是那么亮。他是这五年里唯一常来的故人,每次来都不空手,有时是几个窝头,有时是一把青菜,像根细细的线,牵着了尘与山下的尘世。
“周大哥快进来坐。”了尘接过布包,往禅房让他。
“不坐了,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喂牲口。”周忠顺擦了把汗,压低声音说,“前几日我去城里,见着袭人姑娘家的蒋玉菡了,他说袭人生了个大胖小子,眉眼倒有几分像……像您。”
了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他想起袭人临走时红着眼睛说“二爷保重”,那时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如今却已是孩子的母亲了。
“她……还好吗?”他轻声问。
“好,好。”周忠顺连连点头,“蒋玉菡开了个小戏班,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安稳。袭人姑娘胖了些,说是被疼的。”
了尘点点头,心里说不清是松快还是酸涩。他拿出师父晒的柿饼,塞给周忠顺:“带回去给孩子尝尝。”
周忠顺推辞不过,接了柿饼,又说:“对了,我去给林姑娘上坟时,见坟头的草又长疯了,我给薅了薅,还添了些新土。”
了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黛玉的坟在城外的乱葬岗,五年里他只去过一次,还是周忠顺偷偷带他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秋日,坟头长满了蒿草,风一吹就呜呜地响,像在哭。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口空得能装下整个秋天的风。
“多谢周大哥。”他声音有些发哑。
“谢啥。”周忠顺摆摆手,“林姑娘是个好人,当年还赏过我家小子花戴呢。”他顿了顿,又说,“对了,坟前还多了块新立的木牌,上面写着‘绛珠草畔’,字写得娟秀,许是哪位相熟的姑娘立的。”
了尘愣住了。绛珠草……这名字只有他和黛玉知道,是黛玉有次托梦悄悄告诉他的,说自己原是灵河岸上的绛珠草,来尘世是为了还泪。难道……还有人记得这个?
周忠顺走后,了尘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发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他摸出怀里的桃核,放在手心反复摩挲,核上的纹路深深浅浅,像极了那些走不完的路,忘不了的人。
“在想什么?”法明师父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僧袍,“天凉了,披上吧。”
了尘接过僧袍披上,暖意从肩头漫开来。他把桃核递给师父:“想把它种在窗台下。”
法明师父捏着桃核看了看,笑道:“也好,等到来年春天,说不定能长出棵桃树来。”
夜里,了尘躺在禅房的冷榻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榻上铺着他自己缝的棉褥,棉花是周忠顺去年送来的,虽不厚实,却比刚上山时的草席暖和多了。他翻了个身,摸到枕边的《金刚经》,书页上有他用朱砂点的批注,密密麻麻的,像五年里没说出口的话。
他想起刚上山的第一个冬天,夜里总被冻醒,一醒就想起黛玉的暖炉。那时她总把暖炉塞给他,说自己火力旺不怕冷,其实他知道,她的手总像冰一样凉。有次他偷偷把暖炉塞进她的袖袋,被她发现了,红着脸嗔他“混闹”,却没把暖炉拿出来。
“痴儿。”
仿佛又听见黛玉的声音,带着嗔怪,却藏着暖意。了尘猛地睁开眼,禅房里黑漆漆的,只有月光从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极了黛玉蹙着的眉。
他坐起身,走到窗前。月亮很圆,悬在天上像面镜子,照得人心头发慌。他想起那年中秋节,在凸碧山庄,黛玉和湘云联诗,说“冷月葬花魂”,当时只觉得凄凉,如今才知,那原是她为自己写的谶语。
“林妹妹。”他对着月亮轻声唤道,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五年,我过得很好,真的。”
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窗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以为自己早已把眼泪哭干了,却原来,它们只是藏得更深了,像菜窖里的萝卜,以为被埋住了,一到时候,还是会冒出来。
第二日一早,了尘去扫院子,见法明师父正在给那棵老槐树浇水。树是寺里最老的物件,枝桠歪歪扭扭的,却每年都开花,香气能飘到山下去。
“师父,您怎么亲自来了?”了尘连忙抢过水桶。
“昨晚梦见这树开花了。”法明师父笑着说,“想来是渴了。”
了尘给树浇了水,又培了些新土。他忽然想,若是把那桃核种在槐树下,会不会沾些灵气,长得快些?
“种什么都好,用心伺候就是了。”法明师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像人,不管走了多远,心里的根还在,就总有念想。”
了尘望着师父的背影,忽然明白了。这五年,他以为自己在逃避,其实是在守护。守护着那些不敢触碰的回忆,守护着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就像守护着菜畦里的萝卜,明知总有一天要被挖出来,却还是想让它们长得再结实些。
他拿起铁锹,在槐树下挖了个坑,把桃核埋了进去。泥土盖在上面,软软的,像给了它一个安稳的家。
“等到来年春天,你可要好好长啊。”他对着土坑轻声说,像是在许愿,又像是在告别。
秋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了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望着远处的山峦。五年了,山还是那座山,寺还是那座寺,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那棵老槐树,每年开花,却再也不是去年那一朵。
他转身往禅房走,脚步比来时更稳了些。晨钟又响了,一声声,敲在心上,像在说:日子还长,慢慢走,总会走到春天的。
而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就像埋在土里的桃核,或许永远不会发芽,却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他想起那年的桃花,那年的人,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