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着枯黄的落叶,在智通寺的庭院里打着旋。了尘披着洗得发白的僧袍,站在廊下,望着檐角那只铜铃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发出“叮铃铃”的清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分明,像一根细针,时不时刺破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法明师父在禅房里打坐,诵经声断断续续飘出来,混着风声,倒有了几分出世的禅意。了尘本该跟着做早课,可今早起来,心口总像堵着团湿棉絮,闷得发慌,便索性出来透透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执过画笔,抚过琴弦,拈过落花,如今却布满了薄茧,指关节处还有砍柴时留下的疤痕。掌心向上摊开,能清晰地看到几道交错的纹路,像极了荣国府里那些被荒草掩盖的小径——看似杂乱,却藏着走不完的回忆。
“师父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他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指尖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可这挂碍,究竟要怎样才能断呢?”
风卷起一片枯叶,直直落在他的僧袍上。了尘伸手拈起,枯叶边缘早已蜷曲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他忽然想起黛玉葬过的那些桃花,也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转瞬即逝。那时他还笑她痴,说“花谢了明年还会开”,她却红着眼眶说:“开了的,也不是去年那一朵了。”
原来她早就懂了。世间万物,来了又去,从没有什么能真正留住。
“了尘。”
法明师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了尘忙转过身,见老和尚披着件厚些的僧袍,正站在禅房门口望着他。晨光透过薄雾落在师父的白须上,竟泛着些微的金光。
“师父。”他垂手而立,恭声应道。
法明师父慢慢走过来,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枯叶上,淡淡道:“一片叶子,生时沐阳光雨露,枯时归尘土泥壤,本是寻常事。你盯着它看,是看出了禅机,还是看出了烦恼?”
了尘捏着枯叶的手指紧了紧,低声道:“弟子……看出了不舍。”
“不舍什么?”
“不舍它绿时的鲜活,不舍它落时的仓促。”
法明师父叹了口气,伸手从他掌心取过枯叶,随手扔在风里:“你看,它本就该去它该去的地方。你攥着不放,是在为难它,也是在为难你自己。”
枯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向院角的草丛,很快就与其他落叶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尘望着那片草从,忽然觉得眼睛发酸。
“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放就能放的。”他声音发哑,“就像刻在石头上的字,就算被风雨磨平了棱角,那痕迹也还在。”
法明师父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往柴房走。了尘连忙跟上去,见师父弯腰拿起一把斧头,递到他手里:“去劈柴吧。劈到日头正午,或许就能想通了。”
柴房里堆着半屋湿柴,是前几天下雨时从山里运回来的,沉甸甸的压手。了尘抡起斧头,“咚”的一声劈在木头上,湿柴没应声裂开,倒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举起斧头。
“咚!”
“林妹妹,你说过要陪我看雪的。”
“咚!”
“那年在沁芳闸,你葬花,我替你拿着花锄。”
“咚!”
“你总爱生我的气,可转身就又理我了。”
斧头一次次落下,木头上渐渐裂开缝隙,湿冷的木屑溅在他的僧袍上,混着额头渗出的汗珠,黏腻得难受。可他停不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在心里翻涌的念头,一点点砸进木头里,埋进尘埃里。
日头爬到头顶时,柴房里的湿柴已劈得差不多了。了尘拄着斧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阳光从柴房的破窗里斜射进来,照在满地的木柴上,竟也有了几分暖意。
他忽然发现,那些刚才还清晰如昨的画面,此刻竟模糊了些。
“师父说的,或许是对的。”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自嘲地笑了笑,“原来烦恼这东西,也是怕累的。”
回到禅房时,法明师父正坐在蒲团上喝茶。见他进来,指了指桌上的另一碗茶:“刚沏的,喝了暖暖身子。”
了尘端起茶碗,茶汤微苦,咽下去却有回甘,顺着喉咙一路暖到心里。他在师父对面的蒲团上坐下,轻声道:“谢师父。”
“想通了?”法明师父呷了口茶。
“想通了一些。”了尘道,“有些事,就算忘不了,也不必总挂在心上。”
法明师父点点头:“能这样想,便是进益了。”他放下茶碗,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经书,“这是《金刚经》,你拿去念念。不是让你死记硬背,是让你慢慢悟。”
了尘接过经书,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纸页薄得像蝉翼,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他双手捧着经书,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弟子记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了尘除了做些杂事,便把心思都放在了那本《金刚经》上。他在禅房里念,在石阶上念,在砍柴的间隙也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些拗口的句子,念得多了,竟也慢慢品出些味道来。
只是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时,那道身影还是会不请自来。
有时是在梦里。梦里的大观园总在下雨,他撑着伞在潇湘馆前徘徊,却总也推不开那扇门。门里传来黛玉的咳嗽声,一声声,像敲在他的心尖上,可他无论怎么喊,都没人应。
有时是醒着。窗外的月光落在地上,像铺了层寒霜,他睁着眼睛看着那片白,忽然就想起黛玉素日里穿的月白裙衫。她总爱坐在月光下看书,头发松松地挽着,鬓角垂着几缕碎发,被月光照得像镀了层银。
每当这时,他就会起身走到佛龛前,点燃一炷香。看着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佛像的衣角,心里便会稍稍安定些。他对着佛像轻声许愿:“若佛祖有灵,求您保佑她在那边安好。若是……若是有来生,让我再遇见她吧,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
这日傍晚,了尘去山下化缘。他提着个破旧的瓦钵,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秋意渐浓,山上的树都换了颜色,红的、黄的、橙的,层层叠叠,像一幅打翻了的调色盘。
路过一片桃林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桃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却在枝桠间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鸟窝。窝里没有鸟,只有几片干枯的羽毛。
他想起那年春天,他和黛玉在桃林里放风筝。黛玉的风筝线断了,她站在树下,望着风筝越飞越远,说:“放了也好,把病根儿都带走了。”他当时还笑她迷信,现在才明白,那哪里是迷信,分明是她对这世间最深的眷恋与最无奈的放手。
“林妹妹,你的病,到底是没好。”他对着空落落的鸟窝,轻声说,“倒是我,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连给你上柱香都做不到。”
化缘的村子就在山脚下,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务农的。了尘挨家挨户地敲门,有的人会端出一碗糙米,有的人会给半个窝头,也有的人会隔着门说句“家里也没余粮”,他便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再往下一家去。
走到村尾最后一户人家时,门是虚掩着的。了尘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贫僧了尘,从智通寺来,想向施主化些斋饭。”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站着个老婆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拄着根拐杖,眼神却很亮。她上下打量了了尘一番,忽然道:“你是……荣国府里的那个宝二爷?”
了尘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施主认错人了。”
老婆婆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错不了。老身当年在荣国府的厨房里烧过火,见过您几回。您那时候穿着绫罗绸缎,跟个金娃娃似的,怎么……怎么成了和尚?”
了尘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些被他努力压下去的记忆,瞬间翻涌上来。他别过脸,声音有些发紧:“施主真的认错了。贫僧自幼在寺里出家,从未去过什么荣国府。”
老婆婆见他不愿承认,也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也是,都过去了。”她转身往屋里走,“你等着,老身去给你拿些吃的。”
不一会儿,老婆婆端着个粗瓷碗出来,碗里是两个窝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家里就这些了,你别嫌弃。”
了尘接过碗,深深鞠了一躬:“多谢施主。”
“谢啥。”老婆婆摆摆手,“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着点是应该的。”她看着了尘,忽然又说,“那年抄家,乱得很。我记得有个林姑娘,长得跟画里的人似的,总爱咳嗽,她……”
“施主!”了尘猛地打断她,声音有些颤抖,“贫僧还要回寺里,先行告辞了。”
他不等老婆婆再说什么,转身就往山上走。手里的瓦钵很沉,窝窝头的温热透过粗瓷碗传过来,烫得他手心发疼。
“长得跟画里的人似的,总爱咳嗽……”
老婆婆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他仿佛又看到了黛玉,看到她穿着素白的衣裳,坐在潇湘馆的窗下,手里拿着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眉头微蹙,眼里像含着一汪秋水。
“林妹妹……”他再也忍不住,蹲在路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积攒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面对了,以为那些伤痛已经被岁月磨平了,可原来,只是被他藏得更深了。只要轻轻一碰,就会鲜血淋漓。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喉咙发紧,眼睛发酸,他才慢慢止住泪。山风吹过,带着些微的凉意,吹在脸上,竟有些疼。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红。
“罢了,罢了。”他擦干脸上的泪,站起身,“忘不了,便忘不了吧。”
他提着瓦钵,继续往山上走。脚步有些踉跄,心里却比刚才轻松了些。或许法明师父说得对,放下不是忘记,而是坦然面对。既然忘不掉,那就带着这份思念,继续走下去吧。
回到智通寺时,天已经黑透了。法明师父在禅房里等他,见他回来,只是点了点头:“回来了?”
“嗯。”了尘把化来的窝窝头放在桌上,“师父还没吃饭吧?”
“等你一起。”法明师父道。
两人坐在桌前,就着咸菜,慢慢吃着窝窝头。烛光跳跃着,映在两人的脸上,倒有了几分暖意。
“今天化缘,遇到难处了?”法明师父忽然问道。
了尘顿了顿,点了点头:“遇到了一个认识从前的我的人。”
“心里不好受?”
“嗯。”了尘道,“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忍不住哭了。”
法明师父放下手里的窝窝头,看着他:“哭了也好。眼泪这东西,憋着伤身,流出来,反倒痛快。”他顿了顿,又说,“你要记住,出家人不是没有七情六欲,只是不被七情六欲所困。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哭过笑过,依旧能守住本心,这才是修行。”
了尘抬起头,望着师父那双浑浊却清明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那一晚,了尘睡得很安稳。没有做梦,也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在醒来时,眼角还带着些微的湿润。
第二天一早,他照旧去做早课。诵经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比往日更沉稳,更有力。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僧袍上,暖洋洋的。
他知道,这条路依旧会很难走,那份思念也依旧会如影随形。但他不再害怕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有些牵挂,不必刻意去断。就像这古刹的钟声,每天都会响起,提醒着他身在何处,心向何方。而那份藏在心底的思念,也会像这钟声一样,陪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只是不知,在遥远的另一边,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是否也能听到这钟声,是否也能感受到,这份跨越了生死的牵挂。
秋风再次吹过庭院,檐角的铜铃又开始“叮铃铃”地响。了尘停下诵经的声音,侧耳听着那铃声,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或许,她能听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