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路比城里更难走。车辙碾压出的深沟里积着浑浊的雨水,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宝玉走得慢,脚踝的旧伤被粗糙的布鞋磨得发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周忠顺要扶他,他却摆摆手,只说自己能走。
那只瘦狗仍跟在身后,偶尔跑到前面嗅嗅路边的野草,见宝玉落远了,又颠颠地跑回来,围着他的裤脚打转。宝玉低头看它时,它便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鞋面,倒像是在安慰。
“这狗倒通人性。” 周忠顺在一旁叹道,“许是知道您是好人。”
宝玉没接话,只是从怀里摸出周忠顺早上塞给他的半个馒头,掰了一小块扔给它。狗叼起馒头,跑到路边狼吞虎咽地吃了,又跑回来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又掰了一块,看着它吃完,才继续往前走。
日头爬到头顶时,两人走到一片林子边。周忠顺说前面不远就是智通寺,让宝玉在林子里歇歇脚,自己去附近找些水来。宝玉依言坐在一棵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林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晃得人眼晕。宝玉望着那些跳动的光斑,忽然想起大观园里的夏天,也是这样的树影,也是这样的蝉鸣,黛玉总爱坐在廊下,手里拿着本书,却望着树影出神。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些光斑,指尖碰到的,却只有冰凉的空气。
“林妹妹……” 他低声念着,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些日子,他总在想,若是黛玉还在,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像宝钗那样,另寻归宿?还是会陪着他,一起看这世间的荒凉?他觉得是后者,黛玉那样的人,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有着一股执拗,认定了的事,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改。
可终究,她是不在了。
周忠顺提着个水囊回来,递给他:“二爷,喝点水吧。前面就是智通寺了。”
宝玉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带着些土腥味,却很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不少。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
穿过林子,远远就看见一座小小的寺庙,藏在半山腰的绿树丛中。寺庙的山门很旧,门楣上“智通寺”三个字早已斑驳,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门前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显然是许久没人打理了。
周忠顺上前推开山门,门轴发出“吱呀”的怪响,像是要散架一般。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只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通向正殿。正殿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诵经的声音。
“师父,有人在吗?” 周忠顺对着正殿喊了一声。
诵经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从殿里走出来。和尚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年纪,头发和胡须都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浑浊却透着精光,打量着门口的两人。
“阿弥陀佛。” 老和尚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施主有何贵干?”
周忠顺连忙上前,也学着老和尚的样子合了合十:“师父,我们是来求您收留的。这位是……是我的一个亲戚,家里遭了难,想在寺里清静些日子,还请师父行个方便。” 他没敢说宝玉的身份,怕惹来麻烦。
老和尚的目光落在宝玉身上,看了半晌,才缓缓道:“施主若想暂住,贫寺虽简陋,却也容得下。只是寺里清苦,怕是委屈了施主。”
宝玉连忙上前,深深鞠了一躬:“师父肯收留,已是大恩大德,不敢嫌弃。”
老和尚点点头:“随我来吧。”
跟着老和尚走进正殿,殿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旧的窗棂里透进来。正中央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却依旧透着庄严。佛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正袅袅地往上飘。
“贫法明。” 老和尚自我介绍道,“这寺里就贫僧一个人。后面有两间禅房,施主若不嫌弃,便住下吧。”
“多谢法明师父。” 宝玉道。
法明师父带着他们来到后院。后院果然有两间禅房,一间看起来是法明师父自己住的,收拾得还算整洁;另一间却堆满了杂物,蛛网密布,显然是许久没人住了。
“委屈施主了。” 法明师父道,“贫僧这就找人来打扫一下。”
“不必麻烦师父了。” 周忠顺连忙道,“我们自己来就行。”
法明师父也不推辞,只是道:“那施主自便吧。晚饭时贫僧再来叫你们。” 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的禅房。
周忠顺立刻动手打扫起来,搬杂物,扫蛛网,擦桌子,忙得满头大汗。宝玉也想帮忙,却被他拦住了:“二爷,您歇着吧,这点活我来就行。”
宝玉便站在一旁,看着周忠顺忙碌。阳光透过禅房的窗户照进来,照在周忠顺佝偻的背上,也照在那些飞扬的尘土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被这世间的一切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打扫完禅房,周忠顺又去院子里打了些水,给宝玉擦了擦脸和手。两人坐在禅房的土炕上,一时无话。窗外的太阳渐渐西斜,把天空染成一片金黄。
“二爷,” 周忠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老奴……老奴得回去了。”
宝玉愣了愣:“回去?回哪儿去?”
“回城里去。” 周忠顺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吃饭呢。这次出来得久了,她们该着急了。”
宝玉这才想起,周忠顺也是有家室的人。他这些日子只顾着自己的愁苦,竟忘了这茬。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愧疚:“是我连累你了。”
“二爷说的哪里话。” 周忠顺连忙摆手,“能为二爷做点事,是老奴的本分。只是……只是以后不能在您身边伺候了,您自己要多保重。”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宝玉手里,“这里面还有几个铜板,您留着防身。若是……若是有难处,就去城里找我,我住在城南的柳树巷,一问周忠顺,街坊都知道。”
宝玉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心里一阵发酸。他知道,这几个铜板,或许是周忠顺一家好几天的嚼用。他想推辞,可看着周忠顺恳切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多谢你。你也多保重。”
周忠顺又嘱咐了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宝玉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晚饭很简单,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还有一碗野菜汤。法明师父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宝玉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慢慢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
“施主似有心事。” 法明师父忽然开口道。
宝玉抬起头,对上老和尚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让师父见笑了。”
“世间事,皆有定数。” 法明师父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必太过执着。”
宝玉沉默了。他知道老和尚说的是道理,可道理懂了,心里的苦却未必能减轻半分。
“师父,” 他忽然问道,“您说,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法明师父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为名,为利,为情,为欲。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一场空……” 宝玉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是啊,一场空。荣国府的繁华是一场空,他和黛玉的情意是一场空,甚至连他自己的存在,似乎也是一场空。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晚饭后,宝玉回到禅房。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影。他坐在炕上,望着那片光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出家才是最好的归宿。
剪掉三千烦恼丝,从此青灯古佛,了却尘缘,再也不用为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所累。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他想起黛玉,若是自己成了佛,或许还能在西方极乐世界里,再见到她。
第二天一早,宝玉就去找了法明师父。
“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 他跪在法明师父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法明师父扶起他:“施主请讲。”
“弟子想……想在寺里出家。” 宝玉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很坚定。
法明师父愣了一下,随即仔细打量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道:“施主尘缘未了,怕是不合适。”
“弟子已经想明白了。” 宝玉道,“世间种种,皆是虚妄。弟子愿皈依我佛,了此残生。”
“你真的放下了?” 法明师父问道,“放下了你的亲人,你的朋友,还有……你心里的那个人?”
提到黛玉,宝玉的心猛地一疼,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用力咬了咬嘴唇,把眼泪逼了回去,沉声道:“放下了。”
其实他没放下,只是他知道,除了这条路,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归宿了。
法明师父叹了口气:“也罢。施主既有此心,便是与佛有缘。只是出家人的日子清苦,规矩也多,施主可要想好了。”
“弟子想好了。” 宝玉道。
法明师父点点头:“那便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智通寺的弟子了。法号……就叫‘了尘’吧,希望你能了却尘缘,潜心修行。”
“多谢师父。” 宝玉又磕了个头,“弟子了尘,拜见师父。”
法明师父取来一把剃刀,又打来一盆热水。宝玉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看着法明师父把热水浇在他的头上,温热的水流过头皮,带着些微的痒意。
剃刀划过头皮,一缕缕青丝落在地上。宝玉闭上眼睛,任由法明师父摆布。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缠绕着他的烦恼、痛苦、思念,都随着这些青丝,一点点离开了他的身体。
可当剃刀划过头顶,露出光洁的头皮时,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黛玉。若是黛玉看到他这副模样,会是什么表情?是惊讶,是难过,还是……理解?
他不知道。
剃完头,法明师父拿来一套灰色的僧袍,递给了尘。僧袍很旧,布料粗糙,上面还有几个补丁。了尘接过来,换上僧袍,把换下的旧衣裳叠好,放在一旁。
站在水缸前,看着水里那个光头、穿着僧袍的自己,了尘忽然觉得很陌生。那个锦衣玉食、顽劣不堪的贾宝玉,真的已经死了吗?
“阿弥陀佛。” 法明师父在他身后道,“从今往后,世间再无贾宝玉,只有了尘。”
了尘转过身,对着法明师父深深一鞠躬:“是,师父。”
接下来的日子,了尘便开始了他的出家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法明师父做早课,诵经,打坐。上午去山里砍柴、挑水,下午打扫寺庙,或者跟着法明师父学习佛法。
日子过得简单而枯燥,却也平静。没有了尘世的喧嚣,没有了人情的冷暖,只有青灯古佛,晨钟暮鼓。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黛玉。想起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嗔怪,她的温柔。每当这时,他就会拿起念珠,一遍遍地念着“阿弥陀佛”,试图用佛号来压制心里的思念。
可思念这东西,就像野草,越是压制,长得越是疯狂。
这天晚上,了尘做完晚课,回到禅房。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冷冷清清。他坐在炕上,拿起一本经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想起今天去山里砍柴时,看到一朵小小的桃花,开在石缝里,粉嫩嫩的,像极了黛玉当年簪在发间的那朵。他忍不住摘了下来,想带回禅房,可走了几步,又把它扔了。出家人,怎能贪恋这些凡尘俗物?
可心里的疼,却怎么也忍不住。
他走到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明月。月亮很圆,很亮,像一面镜子,照得人心头发慌。他想起那年中秋节,在大观园里,他和黛玉、湘云一起联诗,黛玉说“冷月葬花魂”,当时只觉得凄凉,如今想来,却是谶语。
“林妹妹……” 他对着月亮,轻声唤道,“你在那边,还好吗?”
月亮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了尘站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湿了僧袍,才回到禅房。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黛玉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放下。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二天一早,了尘照旧去做早课。法明师父看着他眼下的乌青,问道:“昨夜没睡好?”
“弟子……弟子有罪。” 了尘低下头,“昨夜又想起了尘世间的事。”
法明师父叹了口气:“痴儿。放下,不是忘记,而是坦然面对。你越是想忘,就越是忘不了。”
了尘愣了愣:“师父的意思是……”
“去做你该做的事,念你该念的经。” 法明师父道,“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明白。”
了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了尘渐渐习惯了寺庙的生活,砍柴、挑水、诵经、打坐,一切都按部就班。他的头发长了又剃,剃了又长,僧袍磨破了一件又一件,身上的棱角也渐渐被磨平了。
他很少再想起荣国府的繁华,也很少再想起那些曾经的亲人朋友。只是在每年春天,看到山里的桃花开了,或是在秋天,看到落叶满地时,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那个叫黛玉的姑娘,总会不期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怕是都无法真正放下了。
这天,了尘正在院子里扫地,忽然看到山路上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粗布衣裳,背着个包袱,步履蹒跚,正是周忠顺。
“周大哥?” 了尘有些惊讶。
周忠顺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二……了尘师父。” 他显然是忘了法明师父给他取的法号,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你怎么来了?” 了尘问道。
“老奴……老奴来看看您。” 周忠顺放下包袱,搓了搓手,“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就是老想着您,就想来看看。”
了尘把他请进禅房,倒了杯热水递给他:“辛苦你了,还特意跑一趟。”
“不辛苦,不辛苦。” 周忠顺喝了口水,打量着禅房,“师父这里……还是这么清苦。”
周忠顺从包袱里拿出几件衣物,还有一些干粮:“这是老奴给您带的,都是些粗布衣裳,您别嫌弃。还有些干粮,您留着慢慢吃。”
“多谢。” 了尘接过衣物和干粮,心里有些温暖。
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周忠顺说了些城里的事,说如今日子比以前好了些,只是荣国府依旧荒着,没人敢去。了尘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却很少说话。
临走时,周忠顺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师父,您多保重。若是……若是想回城里看看,就去找老奴。”
“我知道了。” 了尘道,“你也多保重。”
看着周忠顺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了尘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他知道,周忠顺是希望他能回去,能重新开始。可他已经回不去了。
他转身回到禅房,拿起周忠顺带来的衣物,摸了摸上面粗糙的布料,忽然想起了当年在荣国府穿的绫罗绸缎。那时的日子,何等繁华,何等惬意,可他却总觉得不自在,总想着逃离。
如今,他真的逃离了,却又开始怀念。
人,果然是不知足的。
了尘叹了口气,把衣物叠好放在柜子里,又拿起念珠,开始诵经。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佛号声在寂静的禅房里回荡,带着些微的苦涩,也带着些微的平静。
他知道,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无论多难,他都得慢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