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林念初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厅里，手心被纸条攥出了深深的褶皱。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是她仓促写下的“告别信”，只有短短一行：“我去城里找表姐，不用找我。”墨迹还带着点晕染，是昨晚哭着写的，眼泪砸在纸页上，糊了边角。
前一晚的争吵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母亲翻出她藏在语文课本夹层里的漫画稿，狠狠摔在水泥地上：“整天不务正业，上课偷偷画画，考试成绩一落千丈！画画能当饭吃？好好读书考高中，将来考个师范，才是你该走的路！”母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脚下狠狠碾过那些画稿——有她熬夜画的猫咪，有放学路上看到的晚霞，还有一张没画完的全家福，纸上的母亲正笑着，眼里却没有光。那些凝聚着她所有热爱的画纸，瞬间被踩得满是脚印，就像她被碾碎的小心愿，疼得她喘不过气。
念初从小就爱画画。放学路上捡片形状特别的落叶，能蹲在路边画半小时；课堂上偷偷在笔记本角落画老师的Q版肖像，被发现后挨骂也忍不住；甚至做梦都在画那些五彩斑斓的世界。可母亲却总说“没用”，把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画笔藏起来，把画册锁进柜子，逼她坐在书桌前，做一套又一套的试卷。她觉得母亲像一根紧绷的线，死死拽着她这只想要飞向远方的风筝，勒得她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我不考师范！我就要画画！”她当时红着眼睛反驳，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想打她，最终却只是狠狠拍在自己腿上：“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懂！”那天晚上，念初躲在被子里哭到半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个家，逃离母亲的掌控。
天没亮，她就偷偷收拾了几件衣服，揣着攒下的几十块零花钱，悄悄溜出了家门。走到村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瓦房，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像一颗孤星，在昏暗的晨雾里闪着微弱的光。她咬了咬牙，转身快步走向镇上的汽车站，不敢再多看一眼。
汽车发动时，引擎的轰鸣掩盖了她的心跳。念初偷偷扒着车窗回头，忽然看见母亲熟悉的身影正沿着马路狂奔而来。母亲没来得及梳头，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沾在汗湿的脸颊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睡衣，手里紧紧攥着她忘带的外套。“念初！念初你下来！”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穿透车窗，扎得她心口一阵阵地疼。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手指紧紧抠着窗框，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想喊一声“妈”，想推开车门下去，可想起那些被碾碎的画稿，想起母亲常年挂在嘴边的“为你好”，又硬生生把念头压了下去。她咬着嘴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猛地别过脸，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后视镜里那道越来越小的身影。
汽车越开越快，母亲的身影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消失在蜿蜒的公路尽头。念初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车厢里的暖气很足，却暖不透她心里的凉。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母亲的好。小时候她发烧，母亲背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院，一路上气喘吁吁，却把唯一的外套裹在她身上；她挑食不爱吃青菜，母亲就把青菜剁成碎末，包在饺子里，骗她说“这是肉饺子”；她考试考砸了，怕被父亲骂，母亲总是护着她，说“孩子还小，慢慢教就好”。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温暖片段，此刻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她忽然想起，昨天争吵后，母亲悄悄走进她的房间，把一杯热牛奶放在床头，还在旁边放了一块她最爱的水果糖，只是她当时赌气，连看都没看一眼。还有她藏在画册里的那些画，其实母亲每次打扫房间时都会偷偷翻看，有时还会对着画里的小猫笑，只是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半分。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让她心口一紧。她摸出手机，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手指刚碰到拨号键，又犹豫了。她怕听到母亲的声音，会忍不住哭出来，更怕自己会动摇，放弃逃离的念头。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用力闭上眼睛，试图把那些念头驱散。可母亲狂奔的身影、带着哭腔的呼喊，还有那些温柔的过往，像一根根细针，反复刺着她的心。她蜷缩在座位上，肩膀微微发抖，眼泪越流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完。
她不知道，自己走后没多久，母亲发现她不见，疯了似的冲出家门。没穿鞋的脚踩在清晨带露的石子路上，被硌得生疼，却顾不上揉一下，只是顺着公路一路往前跑，嘴里一遍遍喊着“念初”，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带着绝望的颤抖。邻居王婶早起喂鸡，看到她这副模样，连忙追上来：“他婶子，你这是干啥去？慢点跑！”母亲抓住王婶的手，哭得话都说不连贯：“念初……念初走了……她去城里了……”
王婶陪着母亲追到汽车站时，那辆载着念初的汽车刚驶离站台。母亲扒着站台的栏杆，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的念初……她还没吃饭……身上就带了那么点钱……”她喃喃自语，手里的外套被攥得皱巴巴的，那是她凌晨起床，在衣柜里翻了好久才找到的，念初最喜欢的那件薄外套，怕她路上着凉。
王婶想拉她回家，她却不肯动，就那样站在站台的冷风里，从天亮等到天黑。露水打湿了她的睡衣，风吹得她嘴唇发紫，可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公路尽头，仿佛下一秒，那辆汽车就会载着她的女儿回来。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偶尔喃喃一句：“我不该骂她的……不该踩她的画……”
直到夜色渐浓，远处传来自家邻居的呼唤，母亲才被王婶半扶半搀地往回走。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汽车站的方向，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那一夜，她家的灯亮了整整一宿，邻居们隔着墙，都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让人揪心。
而念初藏在枕头下的那本没画完的画册里，夹着一张母亲偷偷放进去的十元纸币，和一张写着“别饿肚子”的便签，只是她没看见。她更不知道，母亲为了给她攒买画笔的钱，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摘菜，再挑到镇上的集市去卖，攒了半个月，才凑够钱，却还没来得及给她，就发生了那场争吵。
汽车一路向南，离家乡越来越远。念初渐渐哭累了，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梦里，她回到了家里的小院，母亲正坐在槐树下，给她缝补画坏的画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母亲身上，温柔得像一层光晕。她想跑过去抱住母亲，可刚伸出手，梦就醒了。
窗外，天已经黑了，城市的灯火在远处亮起，陌生又遥远。念初摸了摸眼角的泪痕，心里空荡荡的。她不知道，这场仓促的逃离，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更不知道，那个被她留在原地的母亲，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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