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坐在初三的教室里,手边的卷子堆得像一座沉默的小山。
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来,从明亮的湛蓝过渡到温柔的橘黄,最后沉入我眼前这片熟悉的、略带疲惫的靛青。
时间快得让人心惊,仿佛昨天才刚翻开初三上册的课本,转眼间,半个学期就已经被甩在了身后。
当短暂的松懈来临,那些关于前两年的记忆,便会像潮水一样,无声地漫上心头,濡湿了此刻的心情。
我总想为那段日子写点什么,不是轰轰烈烈的史诗,只是一些朴素的、真实的记录。
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穿着那身显然已经小了一号的小学校服,最后一次走出那个待了六年的地方。
心里没有多少离愁别绪,满满装着的,都是对名为二中(我上的中学)的那个新世界的向往。
在我的想象里,初中生活该是像阳光下的泡泡,五彩斑斓,充满着崭新的友谊、有趣的知识和一种“长大了”的自由。
我甚至在开学前夜,仔细地把新书包背了又背,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心里那份憧憬,像揣着一团温暖的火苗。
走进二中校园的第一天,一切都是新的。
陌生的教学楼是灰白色的,带着一种严肃的气息。操场很大,红色的跑道环抱着绿茵, future似乎就在那片开阔地上延伸。
我被分在了“次重点班”,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位置。
起初,一切都符合预期。我很快有了能一起吃饭、一起去小卖部、一起在课间追逐打闹的朋友。
我们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零食,也分享着那些微不足道却又在当时觉得无比重要的秘密。
课堂上,老师讲课的速度很快,但我跟得上,感觉知识的海洋正在面前缓缓展开,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急切地想要吸收一切。
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甚至会越来越好。
但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它不像暴雨一样骤然来临,而是像南方的梅雨天,悄无声息地,一丝丝潮湿的气息就渗透了所有的角落。
首先感觉到的是朋友之间的微妙。
我们依然在一起,但能说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
他们聊的网游、新出的偶像,我渐渐插不上嘴;而我心里那些关于未来的模糊想法、看了一本好书后的激动,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分享。
我们依然并肩走着,但中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然后,是学习。
我知道父母和老师的期望,也知道自己身上那点不算笨的资质不该被浪费。
于是,在别人课间玩耍的时候,我更多地留在了座位上。
成绩单上的名次一点点往前挪,最终,在那次重要的分班考试后,我的名字出现在了“重点班”的名单上。
公布结果的那天,父母很高兴,老师的眼神里也满是赞许。
我应该高兴的,不是吗?这证明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可当我独自收拾书包,准备搬往另一个教室时,心里涌起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怅惘。我回头看了看那个我待了一年的“次重点班”教室,那里有我曾经熟悉的一切,而我知道,这一脚迈出去,很多东西就真的被留在身后了。
重点班,果然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竞争而显得有些稀薄。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眼神里带着一种明确的、向着目标冲刺的坚定。
下课铃响后,很少再有人聚在一起闲聊,大家要么围住老师追问难题,要么立刻埋首于下一科的预习。
效率至上,成了这里不言而喻的法则。
我试图融入,也的确交到了一两个可以讨论问题的“学友”。
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仅限于清晰地划定在“学习”的范畴内。
我们精准地交换着解题思路,分享着搜罗来的习题,却从不曾交换过彼此的心事。
那种可以无所事事待在一起,即使沉默也不觉得尴尬的亲密,在这里成了一种奢侈品。
于是,我变得越来越安静。
课间,我常常一个人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楼下其他班级的同学嬉笑打闹,他们的笑声传上来,经过距离的过滤,变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实。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是我最孤独的时刻。
我会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看着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或者干脆只是看着天空中的云朵缓慢地移动、变形。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我身处一个被称为“优秀”的集体之中,被周围蓬勃的进取心包裹着,内心却感到一片空旷和冰凉。
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那份炽热的憧憬是不是太傻了,怀疑“朋友”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难道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失去、不断学会忍受孤独的过程吗?
无数个夜晚,我做完功课,关掉台灯,会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一会儿。
白天的喧嚣和压力褪去后,心里那份失落感就格外清晰。
我回忆起初一时那些没心没肺的笑声,回忆起和“旧友”们在小卖部分吃一根冰棍的简单快乐。
那些画面依然鲜明,却像蒙上了一层灰尘,再也触摸不到了。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不是对某个人,也不是对某个班级,而是对“初中生活”这个整体概念的失望。
它没有兑现它在我童年想象中许下的、关于美好与温暖的诺言。
如今,坐在初三的教室里,面对着迫在眉睫的中考,那段初一初二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一层毛玻璃。
情绪的剧烈起伏已经被磨平了许多,剩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惆怅、理解和一丝释然的滋味。
我依然不认为那两年是快乐的。
但它们真实地发生了,并且深刻地塑造了现在的我。
它们让我提前品尝了孤独的滋味,也让我明白了,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那份失望,像一块冷硬的磨石,磨掉了我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让我对自己、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清醒、或许也更残酷的认识。
我写下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并非心怀怨怼。
我只是想诚实地面对那个十三岁、十四岁的自己。
想告诉他,我看到了他的努力,也懂得他的迷茫和悲伤。那段沉默的航程,你一个人,也稳稳地驶过来了。
而这,仅仅是我的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