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灯笼被晚风推得轻轻摇晃,橘色光晕在青石板上淌出细碎的涟漪。林砚指尖的温度还停留在沈酌掌心的微凉里,鼻尖萦绕着米酒的清冽与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像被时光裹进了一层柔软的茧。方才沈酌转身去灶台添柴时,他瞥见对方鬓角藏着的几缕碎发,竟比巷口老槐树的枝丫还要先染上秋霜,心头忽然漫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当年你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沈酌端着两只粗陶碗过来,碗沿凝着细密的水珠,米酒的香气随着热气愈发浓郁。他在林砚对面的竹椅上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膝盖,“我在巷口等了你三个时辰,雨把灯笼泡得褪了色,你还是没回头。”
林砚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壁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心里。那年他二十二岁,背着半旧的行囊站在巷口,沈酌就站在如今这棵老槐树下,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底的光比雨雾还要朦胧。“我以为你会拦我。”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巷子里沉睡的时光。
“我知道你留不住。”沈酌喝了一口米酒,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出几分释然,“你说要去南方学画,要让全世界都看见你的笔墨。我怎么拦?”他抬眼看向林砚,目光里藏着岁月沉淀后的温柔,“只是没想到,一隔就是十五年。”
林砚的视线落在碗中晃动的酒液上,倒映出自己眼角的细纹。这十五年,他在南方的画室里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笔墨染遍宣纸,名气渐长,却总在某个深夜惊醒,想起老巷里的灯笼,想起沈酌煮酒时的侧脸。“我画过很多画,山水、花鸟、人物,却总画不好老巷的模样。”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才明白,有些风景,少了某个人,就没了韵味。”
沈酌没接话,只是拿起灶上的铁壶,给两人的碗里添满酒。火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他轮廓分明的眉眼。“你走后第三年,老巷要拆迁,我找了很多人,才保住了这院子。”他指了指院角的老槐树,“这树是你小时候栽的,现在都长这么粗了。”
林砚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老槐树的枝干遒劲,枝叶繁茂,遮住了小半个院子。他想起小时候,两人在树下埋了一坛米酒,约定等考上同一所大学就挖出来喝。可后来,他去了南方,沈酌留在了这座小城,那坛酒,终究是没能喝成。“那坛酒……”
“还在。”沈酌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去年整理地窖时看到了,坛口的泥封还完好无损。”他起身走进屋里,片刻后抱着一个陶坛出来,坛身落了些灰尘,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模样。
林砚的心跳忽然加快,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沈酌把陶坛放在石桌上,找来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比刚才煮的米酒还要浓烈。“尝尝?”沈酌给林砚倒了一碗,眼里带着几分期待。
林砚端起碗,抿了一口。酒液入口辛辣,随即转为甘醇,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还是当年的味道。”他眼眶有些发热,“一点都没变。”
“人变了,酒没变。”沈酌轻声说,“就像有些情谊,不管隔了多少年,只要一触碰,就还是原来的模样。”他看着林砚,目光坦诚而热烈,“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回来?”
林砚放下碗,看向沈酌的眼睛。那里面有他熟悉的执着,有岁月留下的沧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想过。”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无数次。每次画不下去的时候,每次受了委屈的时候,我都想回到这老巷,回到你身边。”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可我怕,怕你还在怪我当年的不告而别。”
“怪过。”沈酌坦诚地点头,“怪你走得太决绝,怪你连一封书信都很少寄来。”他拿起自己的碗,与林砚的碗轻轻一碰,“但后来我明白了,你有你的追求,我不能成为你的牵绊。”酒液在碗中晃动,映出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现在你回来了,就好。”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清辉。老槐树的影子落在石桌上,斑驳陆离。林砚看着沈酌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十五年的奔波与等待,都值了。他想起南方的画室,想起那些觥筹交错的场合,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原来,他一直追寻的归属感,不在远方的名利场,而在这老巷的一盏灯笼下,在沈酌煮的一壶温酒里。
“我不走了。”林砚忽然说,声音坚定。
沈酌抬眼看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笑意。“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酒,任凭时光在老巷里缓缓流淌。偶尔有晚归的行人从巷口经过,脚步声渐行渐远,更显院子里的静谧。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少年时的往事。
林砚想起小时候,两人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沈酌总是让着他;想起冬天,两人围着炭火取暖,沈酌会把他冻僵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想起高考结束那天,两人在老槐树下约定,要永远做最好的朋友。这些记忆,像尘封的画卷,一旦展开,就再也收不回去。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林砚轻声问。
沈酌放下碗,目光落在院角的那丛兰花上。“挺好的。”他淡淡地说,“在中学教美术,每天和孩子们打交道,简单又踏实。”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有时候,会想起你。”
林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我也是。”他说,“在南方的时候,每次看到和你长得像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每次吃到清淡的菜,都会想起你煮的粥。”
沈酌笑了笑,伸手替林砚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回来就好,以后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林砚的肩膀,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深了,坛子里的酒见了底。沈酌起身收拾碗筷,林砚跟在他身后,走进屋里。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老旧的木桌,几把竹椅,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沈酌的作品。画的是老巷的晨雾,是槐树下的光影,是雪中的庭院,每一幅都透着淡淡的温情。
“这些都是你画的?”林砚指着墙上的画,眼里满是赞叹。
“闲来无事,随便画画。”沈酌的脸颊有些微红,许是酒意上涌,“比不上你的大作。”
“你的画里有温度。”林砚认真地说,“我的画,少了点什么。”他知道,自己少的,是这份岁月沉淀后的安宁,是这份不离不弃的情谊。
沈酌给林砚找了一床干净的被褥,铺在西厢房的床上。“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他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林砚点点头,看着沈酌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躺在柔软的被褥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草木香,这是家的味道,是他思念了十五年的味道。窗外,月光如水,老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晃动,像是在守护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情谊。
第二天一早,林砚是被鸟鸣声吵醒的。他起身推开窗户,清晨的阳光洒进院子,老槐树的枝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空气清新得让人沉醉。沈酌正在院子里劈柴,晨光映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影。
“醒了?”沈酌看到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煮了粥,快洗漱过来吃。”
林砚洗漱完毕,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摆着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还有两个白煮蛋。简单的早餐,却让他吃得满心温暖。“你还记得我爱吃白煮蛋。”他说。
“当然记得。”沈酌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满是宠溺,“小时候你一顿能吃三个,还总抢我的蛋黄。”
林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里还塞着鸡蛋,含糊不清地说:“那时候不懂事。”
“现在也没见你懂事多少。”沈酌打趣道,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蛋渍。这个亲昵的动作,自然得仿佛两人从未分开过。
吃过早饭,林砚主动提出要帮沈酌打扫院子。沈酌没有拒绝,只是把扫帚递给了他,自己则去整理地窖。林砚一边扫地,一边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墙角的青苔,窗台上的盆栽,屋檐下挂着的风干腊肉,每一处都透着生活的气息。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中午的时候,巷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沈酌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脸上带着几分无奈。“是拆迁办的人,又来动员了。”他说,“这几年老巷拆迁的事一直没停,我顶着压力保住了这院子,可他们还是不死心。”
林砚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老巷的拆迁是大势所趋,沈酌能保住这院子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怎么说?”
“说给我一笔补偿金,让我搬到新城区去。”沈酌叹了口气,“可这院子,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能说搬就搬?”
林砚看着沈酌眉宇间的愁绪,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沈酌,”他认真地说,“我有个提议。我们把这院子改成一个画室吧,对外招生,教孩子们画画。这样一来,这院子就有了存在的意义,拆迁办的人也没理由强制拆迁了。”
沈酌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林砚会这么说。“画室?”
“对。”林砚点点头,眼里闪着光芒,“你本来就是美术老师,有教学经验。我可以负责设计和宣传,我们一起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有特色的画室。孩子们可以在这里感受老巷的韵味,学习绘画技巧,多好。”
沈酌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看着墙上的画,又看了看林砚充满期待的眼神,心里的愁绪渐渐消散。“这主意不错。”他说,“只是,你刚回来,不再考虑一下南方的画室了吗?”
“不了。”林砚坚定地说,“南方的名利场,我已经厌倦了。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一起,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沈酌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干。”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开始忙碌起来。林砚联系了以前的朋友,设计画室的装修方案;沈酌则负责清理院子,整理房间。他们把西厢房改成了教室,墙上挂着两人的画作;把院子里的石桌改成了写生台,老槐树下摆放着几张小板凳;还在巷口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老巷画室”四个大字,是林砚亲笔所书,苍劲有力。
画室筹备期间,不少老街坊都来帮忙。王奶奶送来了自己种的花草,李大爷帮忙修理了门窗,就连以前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几个朋友,也特意从外地赶回来,出谋划策。看着大家热热闹闹的样子,林砚忽然觉得,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模样。
一个月后,老巷画室正式开业了。开业那天,巷口挂起了红灯笼,院子里摆满了鲜花,不少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让沉寂已久的老巷重新焕发了生机。
沈酌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孩子们认真画画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林砚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温水。“怎么样,还不错吧?”
“嗯。”沈酌点点头,转头看向林砚,眼里满是温柔,“谢谢你,林砚。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谢谢吗?”林砚笑了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约定要一起做一番大事业吗?现在,我们做到了。”
沈酌想起少年时的约定,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是啊,做到了。”
傍晚时分,孩子们都放学回家了。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两人坐在老槐树下,喝着温酒。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院子里,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林砚,”沈酌忽然说,“当年你走的时候,我在你画夹里放了一封信,你看到了吗?”
林砚愣住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年走得匆忙,画夹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仔细看。“没有,我一直没注意。”
沈酌笑了笑,说:“那封信里,我写了一句话:老巷温酒,等你归来。”
林砚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看着沈酌温柔的眼神,看着院子里的红灯笼,看着老槐树下的光影,忽然觉得,这十五年的等待,都化作了此刻的岁月回甘。
“沈酌,”他轻声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不晚。”沈酌摇摇头,伸手握住了林砚的手,掌心的温度依旧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只要你回来了,就永远不晚。”
晚风轻拂,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巷口的红灯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两人坐在石桌旁,手握着手,喝着温酒,任凭时光缓缓流淌。这一刻,没有名利的追逐,没有世俗的纷扰,只有老巷的宁静,温酒的醇香,和两人之间跨越十五年的羁绊与深情。
往后的日子,他们会在老巷画室里,一起教孩子们画画,一起看晨雾漫过青石板,一起等夕阳染红屋檐。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都会在这老巷的烟火气里,慢慢沉淀,慢慢回甘。而这份跨越岁月的情谊,也会像老槐树下的那坛米酒,越陈越香,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