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青布道袍沾着霜的刘伯温站在御史台后堂门口,指尖刚触到门环,就听见里面传来杨宪的咳嗽声。门被老苍头推开时,劣质木炭的烟气裹着寒气涌出来,呛得他皱了皱眉——炭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留下点点黑印,像极了战场上未擦净的血渍。
杨宪坐在案前,青衫袖口沾着墨渍,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泛着青白。看见刘伯温进来,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擦过地面的刺耳声刺破烟气:“伯温,你可算来了!淮西刚递来密报——胡惟庸说你在青田‘占山为王,私练乡勇三百’!”
刘伯温接过纸条,纸面粗糙得划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像蚯蚓爬过,末尾盖着胡惟庸的私印——印泥是新的,红得刺眼。他指尖的薄茧蹭过“私练乡勇”四个字,想起昨日老苍头说“青田老家的佃户刚凑了几副犁耙翻冬地”,不由冷笑:“胡惟庸的笔,倒比常遇春的刀还快,连犁耙都能说成刀枪。”
杨宪抓起案上的茶碗,却发现茶早凉透了,碗底结着暗褐色的茶渍:“他们要扣你‘拥兵自重’的帽子!陛下前月才斩了苏州张士诚的旧部,你可不能撞在这刀口上!”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冷风卷着雪片涌进来,吹得案上的《大明律》哗哗翻页,最后停在“谋反”那一条。张昶穿着绣着云纹的御史官服,手里捧着本《大明日历》,嘴角的笑比雪还冷:“杨大人好雅兴,和诚意伯在这里论历法?”
刘伯温抬头,看见张昶腰间的玉带——是李善长上月送的,玉质油润,刻着“淮西同袍”四个小字。他指节敲了敲案上的《时务十八策》——那是他昨夜写的江浙赋税条陈,墨迹还没干,纸角卷着:“张御史来得巧,刚和杨大人议完‘江浙税赋该减三成’的事。”
张昶两步跨到案前,指尖划过《时务十八策》的封面,指甲盖染着蔻丹,划得纸面沙沙响:“听说先生要回青田,这策论是要呈给陛下的?不如让本官代劳——也好让陛下知道,先生虽归乡,仍挂心朝政。”
刘伯温突然笑了,笑声像风吹过青田的竹林,清冽里带着刺。他伸手抓起策论,“哗啦”一声扔进炭盆——火苗一下子窜起来,卷着纸页烧得噼啪响,墨字在火里扭曲成黑蝴蝶,飘起来落在《大明律》上:“张御史多虑了。这些琐碎事,哪配劳烦陛下?烧了干净,省得有人拿它编故事。”
张昶的假笑僵在脸上,瞳孔缩成针尖:“先生这是何意?《时务十八策》是治世良策,怎能说烧就烧?”
刘伯温望着炭盆里的纸灰,想起昨日收拾行李时,老苍头翻出他当年在鄱阳湖写的战报——也是这样被火焚了,连灰都没剩下。他后退一步,撞在案上的茶碗,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良策?在有些人眼里,这是‘结党营私’的证据,是‘谋逆’的罪证!张御史要是想要,不如自己写一本——淮西的笔杆子,比谁都灵。”
张昶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出门时掀翻了门口的炭盆,木炭滚了一地,烟气更浓了,呛得人睁不开眼。杨宪蹲在地上捡碎瓷片,指尖被划破,渗着血珠:“哎!伯温呐,你这又是何必呢?他们要的不过是个台阶罢了……”
刘伯温望着窗外的雪片,落在御史台的红墙上,积成薄薄的一层,像敷了层霜:“台阶?他们要的是我的命。就算我交出浙东的“兵权”,他们还是会说我‘私藏甲胄’‘交通外敌’——陛下的猜忌,不是一个台阶能填平的。”
杨宪站起来,用帕子裹住受伤的手指,帕子是旧的,边缘磨得起毛:“那你打算怎么办?真的回青田?”
刘伯温摸出袖中的铜钱,掷在地上——正面、反面、正面,还是“旅”卦。他捡起铜钱,指尖蹭过铜绿,想起父亲说“卦象是天的提示,可人心才是最准的卦”:“回青田吧。青田的山高,能挡住朝堂的风;青田的水静,能藏住心里的烦。”
杨宪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递过去:“这是浙东各府的户籍册,你拿着——要是淮西的人敢去青田闹,这些能当证据。”
刘伯温接过布包,布料粗得硌手,带着杨宪的体温,对杨宪拱拱手:“多谢。”
两人沉默着站了会儿,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御史台的瓦顶染成了白色。杨宪突然说:“你走之前,要不要见陛下一面?”
刘伯温摇头,望着炭盆里的余烬,火星子慢慢灭了,只剩青烟往上飘:“陛下要是想见我,封爵那天就见了。现在?他怕是连我的名字都不想听。”
离开御史台时,雪片打在脸上,凉得刺骨。老苍头接过布包,看见刘伯温道袍上的纸灰,小声问:“老爷,咱们还回青田吗?”
刘伯温望着远处的奉天殿,屋顶的琉璃瓦上积着雪,像顶白帽子,那是朱元璋的御座所在,可现在,那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权力:“回。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青田的土,也比这里的砖暖。”
路过刑部衙门时,胡惟庸骑着高头大马过来,马身上披着猩红的绒毯,胡惟庸穿着锦缎官服,手里拿着个翡翠鼻烟壶,看见刘伯温便勒住马,笑声像破铜锣:“诚意伯要回青田?可得带点青田的茶叶来——本官最爱喝那股子清苦味!”
刘伯温站在雪地里,望着胡惟庸腰间的玉带——玉是上好的和田玉,刻着“开国元勋”四个字,却衬得他的脸更油腻了。他拱了拱手,声音像雪片落在地上:“胡大人要是爱喝,下次我让人送两斤——不过青田的茶,怕您喝不惯,太清,没有铜臭味。”
胡惟庸的笑声僵在脸上,拍马而去,马嘶声在雪地里回荡,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老苍头拽了拽刘伯温的袖子:“老爷,咱们走吧。”
刘伯温点点头,踩着雪往家走。雪地上的脚印很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软得发虚。他想起昨日卜的“旅”卦,爻辞说“旅人先笑后号啕”,现在才明白:先笑的是胡惟庸,后号啕的,是他自己。
回到家时,老苍头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箱子里装着他的风水罗盘、《山海经》,还有母亲生前织的粗布床单——床单上有母亲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小时候写的字。刘伯温摸着床单,想起母亲说“出门在外,要带着家里的布,才不会忘本”,不由得红了眼眶。
老苍头端来温好的姜茶,冒着热气:“老爷,喝口茶暖身子。”
刘伯温接过茶碗,姜味冲得鼻子发酸。他望着窗外的雪,想起青田的春天,稻田里的青蛙叫得欢,母亲在田埂上喊他“温儿,回家吃饭”那是他这辈子最暖的回忆,也是他现在最想回去的地方。他喝了口姜茶,辣得喉咙发疼,却暖得心里发颤:“明天一早就走。”
老苍头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关门。刘伯温摸着怀里的布包,里面的户籍册硬邦邦的,像块石头。他望着案上的铜钱,轻声说:“飞鸟啊飞鸟,你的翅膀,已经被雪冻住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应天府裹成了白色。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青田的山,青田的水,青田的稻田,那里没有朝堂的暗箭,没有淮西的冷笑,只有风里的稻花香,只有夜里的蝉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