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宫门上时,刘伯温刚把《山海经》塞进箱底。老苍头举着灯笼进来,手冻得直抖,灯笼里的火苗晃得案上的铜钱乱转:“老爷,宫里来了太监——说皇上要见您。”
刘伯温的手指顿了顿,指尖还沾着《山海经》封皮的墨香——那是他二十岁时在杭州书肆淘的,纸页边缘卷着,像极了母亲织的粗布床单。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青布道袍,领口沾着白天的雪渍,凉得刺骨:“备轿。”
宫道上的雪积了半尺厚,轿夫的草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极了朝堂上大臣们的窃窃私语。刘伯温掀起轿帘,看见宫墙上的宫灯,昏黄的光裹着雪粒子,像撒了一把碎银子。远远的,武英殿的轮廓在雪雾里若隐若现,殿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像谁在暗处敲着丧钟。
偏殿的门被推开时,朱元璋正坐在案前,明黄色的常服沾着墨渍,案上堆着一尺高的奏折,最上面是刘伯温画的《大明皇陵堪舆图》——图上的紫金山用朱砂圈着,龙脉从山顶蜿蜒而下,像条蛰伏的龙。烛火摇曳,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臣刘基参见陛下。”刘伯温伏地行礼,道袍的下摆扫过青砖,沾着的雪粒化成水,洇出深色的印子。
朱元璋没有说话,指尖敲了敲案上的皇陵图,声音像冰块撞在铜盆上:“先生说紫金山龙脉有损,莫非是咒朕江山不稳?”
刘伯温的后背一僵,指尖的薄茧蹭过青砖,想起白天在御史台烧的《时务十八策》——纸灰在火里扭曲的样子,和现在朱元璋的脸一模一样。他抬起头,看见朱元璋的眼睛,像两团冻住的墨,没有一丝温度:“陛下明鉴,紫金山南麓有处断裂带,若不填实,恐影响皇陵气运——臣是为大明万世基业着想啊。”
朱元璋突然笑了,笑声像风吹过老槐树的枝桠,干枯而刺耳。他抓起皇陵图,“啪”地掷在刘伯温面前,图上的紫金山被折出一道印子,像龙被折断了腰:“万世基业?当年陈友谅鄱阳湖战败,先生也曾说他龙脉已断。今日这大明龙脉,是否也握在先生手中?”
刘伯温的额头渗出冷汗,浸湿了额前的白发。他望着地上的皇陵图,朱砂画的龙脉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红,像血。他想起鄱阳湖之战时,自己站在船头,指着陈友谅的旗舰说“龙脉已断”,那时朱元璋的眼神里全是信任,像个找到指路明灯的孩子——可现在,那眼神变成了刀子,直插他的心口。
“陛下……”他刚要辩解,突然瞥见龙椅的扶手——那上面雕刻的龙纹竟在扭曲,龙爪张开,像要扑下来吃人。他的呼吸一滞,指尖掐进掌心,疼得清醒过来:“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朱元璋的手指摩挲着龙椅的扶手,龙纹的鳞片硌得他指头疼。他望着刘伯温,这个人曾经帮他打天下,帮他算天时,帮他定皇陵——可现在,他觉得这个人太聪明,聪明到让他害怕。他冷笑一声:“忠心?先生的忠心,是写在《时务十八策》里,还是藏在青田的乡勇里?”
刘伯温的脸色瞬间煞白。他想起白天烧《时务十八策》时,张昶的眼神——像条吐着信子的蛇。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皇陵图上,把朱砂的龙脉晕成一片红。
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的脚步声。那是马皇后身边的小福子,脸冻得通红,手里攥着个玉佩,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朱元璋皱了皱眉:“什么事?”
小福子战战兢兢地进来,把玉佩塞进刘伯温手里,声音像蚊子叫:“马娘娘让奴才转告先生——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刘伯温握着玉佩,指尖传来玉佩的凉意,上面还沾着点血——是小福子的手冻裂了,渗出来的。他抬头望着小福子,这孩子才十五岁,去年还跟着马皇后在御花园摘桃花,现在却吓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把玉佩攥紧,指节泛着青白:“替我谢过娘娘。”
朱元璋的眼神扫过玉佩,那是马皇后的陪嫁,玉质温润,刻着“福”字。他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挥了挥手:“下去吧。”
小福子像得了大赦,转身就跑,灯笼的光晃过殿门,消失在雪雾里。朱元璋望着刘伯温,声音放轻了些:“先生回去吧。皇陵的事,朕会让钦天监再查。”
刘伯温站起身,道袍的下摆沾着地上的雪水,凉得透骨。他弯腰捡起皇陵图,图上的折痕像道伤口,再也抚不平。他望着朱元璋,这个人坐在龙椅上,像座冰雕——曾经的兄弟情,曾经的君臣谊,都被雪冻住了,变成了冰冷的权力。
“上位 臣告退。”他拱了拱手,转身走出殿门。
“上位。”这个称号还是朱元璋当大帅,当吴王的时候,下面的各位将领和臣僚给他起的称号,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刘伯温会这么称呼自己,想起了当年与大家打仗的日子,不由得鼻子发酸。
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却感觉不到冷——比雪更冷的,是龙椅上那个人的眼神。他摸着怀里的玉佩,玉质的凉意透过道袍渗进来,像马皇后的手,温柔而无力。他想起马皇后去年冬天给他送的狐裘,说“先生年纪大了,要保暖”,可现在,狐裘还在箱底,人却已经隔着一层厚厚的雪。
在宫门口等着的老苍头看见刘伯温出来,赶紧迎上去:“老爷,没事吧?”
刘伯温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像被雪浸过:“回去吧。”
雪地里的脚印很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望着远处的应天府,灯光在雪雾里晃啊晃,像个破碎的梦。他摸着怀里的玉佩,想起马皇后的话——“龙有逆鳞,触之必怒”,可他的逆鳞,已经被朱元璋扒开了,露着鲜红的肉,疼得他发抖。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仰起头,看见天空中的月亮——那月亮被云层遮住,像个蒙着面纱的女人,看不清表情。他想起青田的月亮,总是那么亮,那么圆,照得稻田里的青蛙叫得欢。可现在,连月亮都躲起来了,像在害怕什么。
老苍头的灯笼晃了晃,照亮了前面的路。他跟着老苍头往前走,雪地里的脚印越来越长,越来越浅——就像他的人生,曾经那么辉煌,现在却一步步走进黑暗里,看不见尽头。
回到家时,老苍头端来温好的姜茶。他接过茶碗,姜味冲得鼻子发酸。他望着案上的铜钱,想起白天的卦象——“旅”卦,爻辞说“旅人先笑后号啕”。他喝了口姜茶,辣得喉咙发疼,却暖不了心里的冷。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应天府裹成了白色。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龙椅上的朱元璋,看见扭曲的龙纹,看见皇陵图上的朱砂龙脉——这些都像噩梦,缠着他,甩不掉。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玉质的凉意让他清醒过来。他轻声说:“娘娘,您的心意,臣领了。可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掉的。”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望着案上的铜钱,突然笑了——笑声像风吹过青田的竹林,清冽里带着刺。他抓起铜钱,掷在地上——正面、反面、正面,还是“旅”卦。
他捡起铜钱,指尖蹭过铜绿,想起父亲说的话:“卦象是天的提示,可人心才是最准的卦。”
雪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