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外的哭嚎

眼皮沉得像粘了胶水，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缝，只看见一片昏黄。不是游乐园的阳光，也不是家里暖融融的灯光，是一种发闷的、带着灰尘味的黄，像被布蒙住的灯泡。

郭予童是被一阵颠簸晃醒的。

“呜呜……”

耳边有细碎的哭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多好多，像一群被淋湿的小猫，挤在一块儿发抖。

她猛地想起什么，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气球、旋转木马、哥哥的背影、爸爸举着棉花糖的手……最后定格的，是满眼陌生的腿和晃动的遮阳伞。

郭予童爸爸……

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没人应。只有旁边的哭声更响了些，一个小男孩的抽泣声尤其清楚，带着鼻涕泡破裂的黏腻声。

郭予童想动，才发现自己被塞在一个狭窄的地方。周围全是软软的、带着汗味的小身体，挤得她胳膊都伸不开。她摸了摸身边，左边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右边是个光溜溜的小脑袋，好像都比她小，身子抖得厉害。

郭予童你是谁？

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左边的女孩。

女孩没说话，只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尖利，刺破了这昏黄的沉闷。立刻有个粗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斌大哥哭什么哭！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狗！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像漏了气的气球。郭予童吓得赶紧闭上嘴，心脏“咚咚”地撞着胸口，震得她耳膜发疼。

她这才看清，她们好像在一个大铁笼子里。不是动物园里装老虎的那种，是用粗粗的铁棍焊起来的，网格大得能看见外面。笼子外面是水泥地，冷冰冰的，墙角堆着几个破麻袋，散发出一股霉味。

郭予童这是哪儿啊……

她小声问自己，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上来。刚才追气球的时候，明明只是想提醒那个老爷爷，怎么就走到了一条窄窄的巷子里？然后有个戴帽子的叔叔蹲下来，说

“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她刚说“我不认识你”，就被一块带着怪味的布捂住了嘴，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叔叔的手好大力气，像铁钳子，捏得她胳膊生疼。

郭予童我要回家……

右边的小脑袋忽然冒出一句，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郭予童回家……

郭予童跟着重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的，胀胀的。她想起妈妈早上给她梳辫子时，总会在发尾系两个红色的蝴蝶结；想起爸爸昨天晚上讲的相声，逗得她和哥哥直打滚；想起哥哥虽然总抢她的零食，可每次有人欺负她，都会把她护在身后。

现在，他们都不在。

铁笼子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哐当哐当”地，踩在水泥地上，格外刺耳。一个穿着黑褂子的男人走了过来，脸上有一道疤，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笑起来的时候，那道疤像条蜈蚣在爬。

斌大哥饿了吧？

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破桶，里面装着些糊糊状的东西，散发着一股馊味。他用一个大勺子舀起一勺，伸进笼子里

斌大哥来，吃点。

离得近的一个小男孩往前凑了凑，大概是饿极了。男人一勺子糊在他脸上，哈哈大笑起来：

斌大哥急什么？有的是！

小男孩被烫得“哇”地一声哭了，脸上挂着黄糊糊的东西，看着特别可怜。

郭予童吓得往后面缩了缩，把身边的小女孩也往回拉了拉。她想起幼儿园老师说过，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斌大哥不吃？

疤脸男人注意到她，眼睛瞪了起来

斌大哥小丫头片子，还挺倔？

他把勺子伸到郭予童面前，馊味直冲鼻子

斌大哥吃

郭予童闭紧嘴，使劲摇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斌大哥嘿，还敢摇头？

人火了，伸手就要伸进笼子里抓她。

石头别碰她！

一个稍大点的男孩忽然站了出来，挡在郭予童面前。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带着一股倔强的光。

斌大哥哟，还想英雄救美？

疤脸男人冷笑一声，手改成了抓那个大男孩

斌大哥我看你是皮痒了！

大男孩没躲，任由他抓住胳膊，只是咬着牙，死死地盯着男人。

“啪！”男人一巴掌扇在大男孩脸上，声音脆得像打在木板上。大男孩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嘴角渗出血丝，但他还是没哭，也没躲。

笼子里的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出声，连抽泣都停了。郭予童看着大男孩脸上的红印，心里又怕又气，还有点感动。她不认识他，可他却护着她。

疤脸男人打完，似乎解了气，把桶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里面的糊糊洒出来不少

斌大哥爱吃不吃！饿急了，看你们吃不吃！

他转身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笼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大男孩捂着脸，慢慢坐回地上。郭予童挪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那是妈妈早上塞给她的，说是表现好的话，下午可以吃。她把糖递过去，小声说

郭予童给你

大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哑

石头你自己留着吧。

郭予童你吃吧

郭予童把糖塞到他手里，

郭予童我不饿。

其实她早就饿了，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可她现在更怕。

大男孩捏着糖，没说话，只是把糖放进了口袋里。

郭予童你叫什么名字？

郭予童问他。

石头石头

郭予童我叫郭予童。

石头嗯（点点头）

石头你是新来的？

郭予童点点头，眼泪又忍不住了

郭予童我……我想回家。我爸爸肯定在找我。

石头大家都想回家。

石头的声音低了下去

石头可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哪儿。

石头那个穿蓝衣服的，来了三天了；那个扎辫子的，跟你一样，昨天被抓来的……

他指了指笼子里其他的孩子

郭予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每个孩子脸上都带着一样的恐惧和茫然。有的在哭，有的呆呆地坐着，有的扒着铁栏杆往外看，可栏杆外面除了灰色的墙，什么都没有。

郭予童的声音抖得厉害。

郭予童他们……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石头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昏黄的光也变得越来越暗。笼子里的哭声渐渐小了，大概是哭累了。郭予童靠在石头旁边，觉得他身上虽然脏，但暖暖的。她想起游乐园的棉花糖，草莓味的，软软的，甜甜的。爸爸说要买两个，一个给她，一个给哥哥。

哥哥现在肯定很着急吧？爸爸会不会骂他？

想着想着，她眼皮越来越沉。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好像听见远处传来爸爸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她想答应，想跑出去，可身体像被钉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郭予童爸爸……

铁门外，不知道谁又哭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在这漆黑的夜里，听得人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