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染红了边城的断壁残垣。
傅红雪牵着那匹瘦骨嶙峋的马，一步步踩过积着泥水的石板路。他的靴子早已磨穿了底，每一步落下，都能感受到地面的冰冷透过破洞钻进骨头里。左手按在腰间的黑刀上，那刀鞘陈旧得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却偏偏在夕阳下泛着一层冷硬的光。
风卷着雨丝斜斜打过来，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戾气的眸子。镇上的人都躲在屋里，紧闭的门窗后偶尔传来窃窃私语——这个独来独往的刀客，又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转过街角时，一阵熟悉的脂粉香突然钻进鼻腔。
傅红雪的脚步顿住了。
那香气不浓，带着点淡淡的苦杏仁味，混在雨丝里，像极了很多年前，在某个同样潮湿的夜晚闻到的味道。他抬起眼，看见巷子深处的酒肆屋檐下，站着一个穿绿衣的女子。
她正踮着脚，伸手去够挂在檐角的灯笼，风把她的裙摆吹得猎猎作响，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踝。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手里还攥着半湿的灯笼穗子。
“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女子的声音很软，像被雨水泡过的棉花，“这雨怕是停不了，店里有热酒。”
傅红雪盯着她的脸。
柳叶眉，杏核眼，鼻尖微微上翘，嘴角总是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明是张陌生的脸，可那双眼睛里的某种东西，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不。”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转身想走。
“等等。”女子快步追上来，手里多了块干净的布巾，“你肩上的伤口渗血了，擦擦吧。”
傅红雪的肩膀在三天前被仇家砍了一刀，伤口不算深，却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眼被血浸透的衣料，又抬头看她递过来的布巾，指尖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接。
“不用。”他的声音比边城的风还要冷。
女子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拒绝，直接把布巾往他肩上一按。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肤，温热的触感让傅红雪浑身一僵，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半步。
“你这人真怪。”女子收回手，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我叫翠浓，就住这酒肆楼上。你要是不嫌弃，上来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傅红雪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叫翠浓的女子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热情，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拔刀逼她滚开。
雨越下越大，打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翠浓撑开一把伞，往他身边凑了凑，伞沿恰好遮住他头顶的雨丝。“你这样淋雨，伤口会发炎的。”她的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我爹以前是走江湖的，留下些治外伤的药膏，效果很好。”
傅红雪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在雨里为他撑伞，也是这样用带着暖意的声音劝他保重身体。可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刀下。
“滚开。”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戾气。
翠浓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没有真的滚开。她只是把伞往他那边又推了推，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想理人，可这雨真的很大。就算你不喝汤，拿块干净的布巾总可以吧？”
她把布巾和一小瓶药膏放在旁边的石墩上，然后转身走进了雨里，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酒肆的门后。
傅红雪站在原地，看着石墩上的布巾和药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尖汇成水珠，砸在地面的水洼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走过去，捡起石墩上的东西。药膏的瓷瓶很精致，上面刻着细碎的花纹，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草药香。
他握紧了手里的东西，转身走进了雨幕深处。那匹瘦马跟在他身后，马蹄踏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酒肆二楼的窗边，翠浓掀开窗帘一角，看着那个黑衣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轻轻叹了口气。她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液晃荡间，映出她眼底复杂的神色。
这个刀客身上的戾气太重，重得像边城上空化不开的乌云。可他那双眼睛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只知道，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放不下来。
雨还在下，边城的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傅红雪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房间里只有一张破床和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摊开手心，看着那瓶药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瓶，忽然想起翠浓递东西时，袖口露出的那道浅浅的疤痕，像极了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出来的。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节泛白。
有些记忆，就像埋在心底的毒刺，平时看不见摸不着，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某个相似的场景、某个相似的人，狠狠扎进肉里，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拿出腰间的黑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刀锋划过掌心，血珠立刻涌了出来，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些。
“傅红雪，你不能忘。”他对着空气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血腥味，“你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窗外的雨还在下，夹杂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傅红雪靠着门板坐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起身将那瓶药膏塞进了怀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这东西，或许，只是因为那抹绿色的身影，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碎片。
第二天一早，傅红雪牵着马走出客栈时，恰好遇见翠浓提着食盒从酒肆里出来。她看见他，眼睛亮了亮，快步走过来：“你要走了？”
傅红雪点头，没说话。
“这个给你。”翠浓从食盒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塞进他手里，“路上吃。”
包子的热气透过油纸传到他的掌心，暖烘烘的。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包子，又看了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钱。”他掏出几枚铜板递过去。
翠浓却笑着推开了他的手：“一个包子而已，不值钱。就当是……谢谢你昨天没把我推开。”
傅红雪愣了愣，没再坚持。他把铜板塞回怀里，翻身上马。
“喂！”翠浓忽然喊了一声。
傅红雪勒住马，回头看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眼睛亮晶晶的。
风卷起她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傅红雪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吐出三个字：“傅红雪。”
说完，他一夹马腹，瘦马嘶鸣一声，朝着城外跑去。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翠浓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轻声念了一遍：“傅红雪……”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忽然笑了。这个名字，她记住了。
城外的官道上，傅红雪骑着马，手里还攥着那两个温热的包子。他低头咬了一口，肉汁的香气在嘴里散开，带着点熟悉的暖意。
他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晨雾中的边城，酒肆二楼的窗边，似乎还能看见那抹绿色的身影。
傅红雪皱了皱眉，用力一夹马腹，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在脑后。他还有未完成的事，不能在这里停留。
可他不知道，有些相遇，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结束。就像边城的雪，看似冰冷，落在掌心，却总能融成一汪带着暖意的水。
而他和翠浓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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