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槐花落
民国二十三年的夏天,河畔那棵老槐树的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积攒了一年的力气都用尽。黏腻的热风裹挟着尘土和牲口粪便的气味,在陈家坳这个闭塞的小村庄里打着旋儿。
十四岁的陈远像只灵活的猴子,赤着脚,“噌噌”几下就窜上了老槐树粗壮的枝干。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他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小心地探出手,朝着一个隐蔽的鸟窝摸去。
“阿远——阿远哥——”
树下传来清凌凌的呼喊声,带着点儿急促。
陈远动作一顿,低头望去。
林晚站在树下,仰着小脸。她穿着虽旧却干净的蓝花布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因为跑得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蛋红扑扑的。她手里还攥着半截炭笔,指节沾着些许黑灰。
“阿远哥,快下来!陈叔……陈叔好像在找你呢!”林晚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听到“陈叔”两个字,陈远明亮的眼神瞬间黯了一下。树下的荫凉仿佛瞬间失去了作用,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知道,不是“找”,多半是那个喝多了酒或者赌输了钱的继父,又想找由头撒气。母亲呢?大概只会在一旁瑟缩地看着,或者,为了护着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反而会先数落自己的不是。
他想起了前几天,弟弟摔碎了继父的酒壶,却赖在他头上。一向逆来顺受的母亲,竟第一次抬手打了他一巴掌,虽然不重,但那眼神里的责怪和无奈,比继父的拳头更让他心里发凉。
“知道了。”陈远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他利落地从树上滑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树皮屑。鸟窝里的几颗鸟蛋,终究是没掏成。
他落地时带起几片飘落的槐花,落在林晚的肩头。她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掸了掸后背蹭上的树皮和草叶。
“你又去掏鸟窝,小心摔着。”林晚轻声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关切。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炭笔在上面快速划拉了几笔,“我刚才看到一只羽毛特别好看的鸟儿飞过去,记下来,回头画给你看。”
陈远凑过去看,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些稚拙却生动的简笔画。这是林晚的世界,一个用文字和图画构建起来的、远比现实美好的世界。只有在这个世界里,还有在她身边,陈远才能暂时忘记家里的糟心事和村里那些孩子因为他长得“过分清秀”而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
“晚晚,你以后肯定能当大作家。”陈远看着那些字,由衷地说。他认识的字不多,大多是村里学堂的苏老师以前教的。
林晚抿嘴笑了笑,脸颊更红了些:“那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陈远愣了一下。未来?对他来说,未来像是笼罩在浓雾里的山路,看不清方向。他只想快点长大,有力气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或许……能带着晚晚一起。
他没回答,只是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向远处的河面,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了几下,沉了下去。
“走吧。”他转过身,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炙热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股不肯弯曲的倔强。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小心地收好本子和炭笔,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乡间土路上。路过村头那间废弃的碾米作坊时,陈远看到里面似乎有了些动静。听大人们嚼舌根,说是最近来了个外乡人,租下了这里,不知道要做什么营生。
陈远没太在意,他现在满心想的,是如何应对继父可能的怒火。
走到家门口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前,陈远深吸了一口气,刚要推门,里面就传来了继父陈老四粗哑的咆哮声:“……赔钱货!生了个小白眼狼!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死外面去了?”
还有母亲低低的、带着哭腔的辩解:“他……他可能出去玩了吧……
“玩?多大的人了!狗蛋(陈远弟弟的小名)都知道帮家里拾掇柴火,他就知道野!”
陈远的手在身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林晚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阿远哥……”
陈远回头,对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没事,你快回去吧。”
林晚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远看着她消失在巷口,这才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院子里,继父陈老四正叉着腰,满脸通红,酒气熏天。母亲王氏低着头,搓着衣角站在灶房门口。那个比他小五岁的弟弟狗蛋,则躲在母亲身后,朝他做了个鬼脸。
陈老四看到陈远,浑浊的眼睛一瞪,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走了过来……
夜幕降临,陈远躺在自己那间堆放杂物的、狭窄潮湿的小屋里,身上火辣辣地疼。继父今天下手格外重,扫帚棍子打断了才罢休。母亲偷偷送来一个冰冷的窝头,他没吃。
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进来,照在他俊秀却带着淤青的脸上。他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破洞和漏进来的几颗星星,心里一片死寂。
他想到了林晚,想到了她那个写满故事的本子,想到了村外那条流向不知名远方的小河。
然后,他又想到了碾米坊里那个陌生的外乡人。
一种模糊的、想要挣脱这一切的渴望,在这个十四岁少年的心底,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种,悄无声息地燃烧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碾米坊里的那位“苏先生”,那位看起来温和沉稳的地下革命者,即将在他的人生中,扮演怎样重要的角色。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在这一年的槐花香气里,开始缓缓转动,带着硝烟与血泪,也带着微茫的希望,走向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未来。
第二章 碾坊新声
身上的淤青过了好些天才慢慢转为青黄,疼痛却像扎进了骨头里,尤其在阴雨天隐隐发作。陈远变得更加沉默,家里的活计一样不落,挑水、劈柴、喂牲口,只是眼神不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灵魂抽离,只留下一具麻木劳作的身体。
只有见到林晚时,那层坚冰才会稍稍融化。
这天午后,趁着继父又醉倒在炕上鼾声如雷,母亲带着弟弟去了邻村走亲戚,陈远溜出了家门。他下意识地走向村头的废弃碾坊。
离得近了,能听到里面传来不紧不慢的敲打声,像是有人在修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靠近,而是绕到碾坊后面,那里有棵大榕树,是他和林晚小时候常来的秘密据点。
林晚已经在那里了,正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膝盖上摊着那个宝贝本子,专注地写着什么。阳光透过榕树的气根,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陈远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没有打扰她。
过了一会儿,林晚停下笔,轻轻舒了口气,把本子递过来:“阿远哥,你看。”
本子上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线条虽然稚嫩,却充满了力量感。旁边还有几行小字:“鸟儿向往天空,哪怕羽翼未丰,也总有一次振翅,能挣脱枝头的牵绊。
陈远看着那画和字,心里某处被轻轻触动。他认得一些字,这几句刚好能读懂。
“写得真好。”他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鸟儿的翅膀。
“是苏老师教我的,”林晚眼睛亮晶晶的,“她说,心里有翅膀,总有一天能飞起来。”
提到苏老师,陈远的眼神柔和了些。苏老师是村里唯一的学堂先生,也是除了林晚之外,少数给过他温暖的人。他小时候在学堂里断断续续听过半年课,苏老师总会悄悄多给他一块糖,或者在他被其他孩子嘲笑“长得像女娃娃”时,温和地制止。后来继父嫌浪费钱,不让他去了,他还时常偷偷跑到学堂窗外听,苏老师看见也从不驱赶,有时还会借些旧书给他看,虽然他能看懂的不多。
“苏老师……她还好吗?”陈远问。他记得苏老师的丈夫,那个游手好闲、动辄打骂她的男人。
林晚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前几天……好像又吵得很厉害。我路过时,听到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
陈远攥紧了拳头,那个男人用酒瓶砸在他头上的旧伤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次的经历,不仅仅是头破血流,还有之后被拖进小黑屋的绝望与屈辱……他猛地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碾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身形精干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水瓢,到旁边的溪边打水。他看到了树下的陈远和林晚,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村里的娃娃啊?”
男人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却很亮,透着一种村里人少有的沉稳和……疲惫?陈远说不清。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把林晚挡在身后半个身位。
“大叔好。”林晚礼貌地叫了一声。
男人点点头,目光落在陈远身上,打量了他一下,特别是他额角那道浅淡的疤痕和手臂上还未完全消退的淤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我姓张,是刚搬来的,租了这碾坊,打算收拾收拾做点小营生。”他语气随和,“你们是附近的孩子吧?以后常来玩。”
他的口音带着点外地腔调,但并不难懂。
陈远没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张大叔也不介意,笑了笑,打完水就回了碾坊。
接下来的几天,陈远发现自己总会“不经意”地路过碾坊。他看到张大叔在修理碾盘,在清理院里的杂草,动作不紧不慢,却很有章法。有时张大叔会坐在门口抽烟,看到陈远,会招呼他一声,有时问句“吃了没”,有时指着某样农具问他这村里怎么用。
陈远开始只是远远站着,或者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张大叔懂得很多,知道村外很远地方的事情,会说一些他从未听过的趣闻,甚至还能认出林晚本子上画的几种村里没人叫得出名字的鸟儿。
一天傍晚,陈远砍完柴,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碾坊附近。张大叔正在门口劈柴,动作利落,斧头精准地落在木柴的纹理上,一下劈开。
“后生,帮个手?”张大叔看到他,擦了把汗,“把这些柴火码到墙边就行。”
陈远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默默地帮他把劈好的柴火堆放整齐。
“力气不小啊。”张大叔赞了一句,递过来一个粗瓷碗,里面是凉白开。
陈远接过,一口气喝了。水很甘甜。
“看你年纪不大,手脚倒是麻利。”张大叔坐在门槛上,重新卷了支烟,“家里大人让你干不少活吧?”
陈远沉默着,没接话。
张大叔也不追问,吸了口烟,望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远说:“这世道,都不容易啊。有的人被生活压弯了腰,有的人……却总想着把这压人的世道,给它掰直溜喽。”
陈远心头一震,抬起头,看向张大叔。夕阳的余晖给张大叔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双眼睛在烟雾中显得格外深邃。
掰直溜?这世道,能掰直吗?他想起继父的拳头,母亲的眼泪,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苏老师身上的伤痕,还有自己身上那些说不出口的肮脏……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他缠得死死的。
“怎么……掰?”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了出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望。
张大叔转过头,正色看着他,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首先,得自己站直了。心里得有股劲儿,一股不信命、不服软的劲儿。”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然后,得知道为什么这世道是弯的,得找到那些跟你一样,想把它掰直的人。”
那天,陈远在碾坊门口待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张大叔没有说太多大道理,只是断断续续讲了些外面的事情,穷苦人如何被欺压,一些有识之士如何奔走呼号,甚至组织起来抗争。
那些话语,像一颗颗火种,落在了陈远早已干涸的心田。他隐隐感觉到,这个张大叔,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碾坊租客。
回家路上,夜风微凉,吹在他发烫的脸上。他第一次没有觉得那条回家的路如此沉重。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暗中静静矗立的碾坊,那里仿佛透出了一点微光,虽然微弱,却坚定地亮着。
林晚还在榕树下等他,看到他回来,松了口气:“阿远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陈远看着林晚清澈担忧的眼睛,第一次,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完全隐藏。他轻声说:“晚晚,我好像……遇到一个不一样的人。”
林晚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粗糙的手掌:“嗯。”
夜空中有流星划过,转瞬即逝,却在那漆黑的夜幕上,留下了一道短暂而明亮的痕迹。
第三章 微光与裂痕
自那日后,陈远去碾坊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他总能找到由头——砍柴路过、挑水歇脚,或是帮张大叔递个工具。张大叔,这位外乡来的租客,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计,也总有讲不完的故事。他不再仅仅讲述远方的风物,开始若有若无地提及一些更深刻的东西。
他说起北方那片广袤土地上,有人正在为像他们这样的贫苦人争一片天;说起城市里工人们如何团结起来,对抗不公的厂主;说起这连绵的战乱、沉重的税赋背后,腐朽的根源。他的话语不像学堂里夫子们的之乎者也,而是像一把钝重的凿子,一下下,敲击着陈远被现实禁锢已久的思想外壳。
“人活着,不能只低着头看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泥泞,”张大叔有一次在修理一个坏掉的犁头时,头也不抬地说,“得抬起头,看看这天地为什么是暗的,想想怎么让它亮起来。”
陈远蹲在一旁,看着张大叔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沉默地听着。这些话,像暗夜里的萤火,在他心中明明灭灭。他想起苏老师偶尔在窗外听他偷学时,那欲言又止的、带着怜悯与鼓励的眼神,似乎与张大叔此刻的话语隐隐重合。
然而,现实的黑影总是如影随形。
一天,他刚从碾坊帮忙回来,还没进院子,就听见继父陈老四震天的咆哮和母亲王氏压抑的哭泣。弟弟狗蛋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嚎叫着。
“——钱呢!老子放在匣子里的钱少了两个铜板!是不是那个小杂种偷的?!”陈老四的声音像是要掀翻屋顶。
陈远心头一沉,快步走进院子。只见陈老四满脸通红,酒气混合着戾气,死死瞪着刚进门的他。母亲在一旁抹泪,狗蛋则躲在母亲身后,眼神闪烁。
“我没拿。”陈远站定,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种诬陷,不是第一次了。
“你没拿?那钱自己长腿跑了?”陈老四几步冲过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远脸上,“整天往那破碾坊跑,是不是拿去讨好那个外乡穷鬼了?啊?!”
“张大叔不是穷鬼。”陈远下意识地反驳,这是他第一次在继父面前为外人辩解。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陈老四勃然大怒:“反了你了!还敢顶嘴!”他抄起墙边立着的扁担,没头没脑地就朝陈远打来。
陈远没有像往常那样站着硬扛,他下意识地侧身躲了一下。扁担带着风声擦过他的肩膀,火辣辣地疼。
“你还敢躲?!”陈老四更加暴怒,攻势更疾。
母亲王氏哭喊着:“别打了!他爹,别打了!远娃子,快给你爹认个错!”
狗蛋则在旁边尖声叫着:“就是他拿的!我看见他翻匣子了!”
混乱中,陈远的后背、手臂又挨了好几下。他咬紧牙关,不再躲闪,也不再求饶,只是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暴怒的继父和只会哭泣的母亲。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火焰。
最终,这场闹剧以陈老四打累了,被闻声赶来的几个邻居勉强劝住而告终。钱到底去了哪里,无人再追究,似乎认定是陈远偷的,成了这个家庭心照不宣的结论。
陈远带着一身新的伤痕,默默回到他那间杂物小屋。他躺在冰冷的草铺上,听着主屋里传来继父粗重的鼾声和母亲低低的啜泣,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夜深人静时,窗棂被极轻地叩响。
他警觉地坐起,凑到窗前,透过缝隙,看到林晚模糊而焦急的脸。
“阿远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蚋,“你……你没事吧?我听见……”
陈远沉默地摇了摇头,意识到她可能看不清,才低声道:“没事。”
林晚从窗口塞进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红薯,和一小罐闻起来清清凉凉的药膏。“这个……你涂上,能舒服点。”
陈远接过布包,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心里那块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晚晚,”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你……”
窗外沉默了片刻,然后,林晚的声音坚定地传来:“我等你。”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陈远心中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绝望。他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布包,眼眶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发热。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给予一丝微光的同时,往往伴随着更深的黑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远惦记着苏老师,想去看看她。刚靠近苏老师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就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粗暴的辱骂和摔打声,间杂着苏老师压抑的、破碎的哀求。
陈远的心猛地揪紧。他快步冲过去,从虚掩的破木门缝里,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苏老师那个赌鬼丈夫,正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没用的东西!连几个钱都弄不来!老子白养你了!不如把你卖给……”
陈远来不及多想,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放开苏老师!”
那男人被打断,愣了一下,随即看清是陈远,脸上露出狰狞而猥琐的笑:“哟,是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想来当护花使者?还是……”他浑浊的眼睛在陈远清秀的脸上逡巡着,带着令人作呕的意味,“想来替你老师‘分担分担’?”
苏老师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淤青,她拼命对陈远摇头:“小远,快走!别管我!快走!”
但已经晚了。那男人一把推开苏老师,摇摇晃晃地朝陈远逼近,手里不知何时摸起了一个空酒瓶。
陈远下意识地后退,想护住身后的苏老师。
“砰!”
酒瓶带着狠厉的力道,重重砸在了陈远的额角。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倒在地。
意识模糊间,他感到有人粗暴地拖拽着他,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他听到苏老师发出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哭喊和哀求,听到衣物被撕裂的声音,感受到身体被侵犯的剧痛和屈辱……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泽,将他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一片冰冷的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额角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结成了暗红色的硬痂,一动就牵扯着疼。而身体深处的疼痛和那种洗刷不掉的肮脏感,让他恨不得就此死去。
他发现自己躺在苏老师家冰冷的灶间角落里,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带着血腥和霉味的棉袄。苏老师蜷缩在不远处,眼神空洞,脸上泪痕已干,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
看到陈远醒来,她的眼神动了一下,无尽的愧疚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远挣扎着坐起身,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身下隐秘的伤痛。他没有看苏老师,只是低着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老师……我……脏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同时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脏。苏老师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
陈远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而破碎。
额角的旧疤上,又添了一道更深的新伤。而心里那道刚刚被林晚的“我等你”稍稍愈合的裂痕,再次被狠狠撕开,变得更深,更宽,汩汩地流淌着绝望与自我厌弃的黑色血液。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碾坊那点微光,在如此浓重的黑暗面前,似乎也变得遥不可及,微弱不堪。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向村外,走向那片沉入暮色的、寂静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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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