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缠绵。
暮春时节,苏州沈府的青石板路被淋得油亮,倒映着飞檐翘角上垂落的雨帘。府内下人都低着头快步走,连说话都压着嗓子,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丫鬟甲“听说了吗?昨晚老爷书房又有动静了。”
后厨的小丫鬟端着洗好的菜,偷偷凑到另一个丫鬟耳边。
丫鬟乙“可不是嘛,王妈说她起夜时,看见书房窗户缝里透出红光,还隐约听见有女子哭呢。”
丫鬟甲“嘘——小声点!被管家听见,又要挨罚了。”
两人慌忙分开,各自忙活去了。这沈府近来的怪事,都绕着老爷沈砚山新得的那幅古画转。
沈砚山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富商,家底厚,偏偏痴迷古玩字画,尤其爱收集前朝遗物。三个月前,他从一个行脚商手里花重金买下一幅绢本古画,画的是一位身着红裙的仕女,立于月下海棠旁,笔法细腻,意境清幽。只是那仕女的脸,总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诡异——眉眼弯弯,却似含着泪,尤其是在夜里,烛光映着,竟像活过来一般。
自打这画进了府,沈砚山就把它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日日对着看,连原配夫人留下的遗物都挪了地方。府里开始不太平:先是书房的烛火总无故熄灭,再是值夜的仆役说听见画里有叹息声,最邪门的是上周,沈砚山的小妾夜里去书房送茶,竟看见画中仕女的红裙在风中微微飘动,吓得她摔了茶盏,大病一场。
万松“苏先生到了!”
门房的通报声打破了府内的压抑。
沈府正厅,沈砚山穿着宝蓝色锦袍,手里摩挲着玉佩,脸上堆着笑,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他对面站着的年轻男子,便是苏州近来名声鹊起的画师苏珩。
苏珩穿一身月白长衫,墨发用木簪束起,眉目清俊,只是眉宇间总锁着一丝淡淡的郁色。他师从江南画坛泰斗周玄清,一手摹古技艺出神入化,尤其擅长鉴别古画真伪,沈砚山这次请他来,正是为了那幅“仕女图”。
沈砚山“苏先生年轻有为,周某常对我说起你,说你鉴画的眼力,胜过许多行内老手啊。”
沈砚山拱手笑道,语气里带着试探。
苏珩“沈老爷谬赞,晚辈不过是略通皮毛。”
他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泉水
苏珩“听闻老爷得了幅稀世古画,晚辈也想一开眼界。”
沈砚山眼底闪过一丝犹豫,随即笑道
沈砚山“正是正是,那画……确有些不一般,还请苏先生指点。”
说着,便引着苏珩往书房去。
穿过几重回廊,雨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桂花香。苏珩的目光扫过庭院,墙角的芭蕉被雨打得沙沙响,廊下的铜鹤香炉里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一切都透着江南大户人家的精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阴冷。
进了书房,一股陈旧的墨香混合着檀香扑面而来。书房陈设雅致,多宝阁上摆满了瓷器玉器,而北面墙上,孤零零地挂着那幅“仕女图”。
苏珩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画轴很长,绢本微微泛黄,一看便知有些年头。画中仕女身段婀娜,红裙如烈火,裙摆处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手中拈着一枝海棠,头微微侧着,望向天边的残月,眉眼间的愁绪仿佛要溢出来。
苏珩“这画……是前朝画院待诏李嵩的真迹?”
苏珩走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砚山点头道
沈砚山“正是李嵩的《月下仕女图》,苏先生觉得如何?”
苏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仕女的脸,指尖微微发冷。
太像了。
这眉眼,这神态,甚至是唇角那颗小小的痣……分明就是三年前突然失踪的师妹,柳月娘。
柳月娘是师父周玄清唯一的女弟子,比苏珩小两岁,两人一同在师门长大,情同兄妹。她性子活泼,画技却极有灵气,尤其擅长画仕女,笔下的女子总是带着一股鲜活的劲儿。三年前的一个雨夜,柳月娘说要去城外玲珑塔附近采风,从此便没了踪影。师门上下找了三个月,只在塔下找到一支她常用的狼毫笔,人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师父因此一病不起,苏珩也大病一场,这三年来,他走遍江南,从未放弃寻找师妹的下落,却没想到……会在一幅古画里,看见她的脸。
沈砚山“苏先生?”
沈砚山见他神色不对,忍不住追问
沈砚山“这画……有问题?”
苏珩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轻轻拂过画框边缘,故作镇定
苏珩“李嵩的仕女图,线条多刚劲,而这幅画的衣袂线条偏柔,像是后人仿作。不过……”
他话锋一转
苏珩“仿得极妙,尤其这仕女的神态,竟有几分李嵩晚年的神韵,倒也算得上珍品。”
沈砚山松了口气,又有些不甘
沈砚山“只是仿作?可那行脚商说……”
苏珩“行脚商的话,岂能尽信”
苏珩打断他,目光再次落在画中仕女的红裙上。方才他似乎看见,裙摆处的金线纹路,好像比刚进门时,又清晰了几分。
是错觉吗?
苏珩“沈老爷说这画有异动?”
苏珩状似随意地问。
沈砚山脸色微变,干咳一声
沈砚山“不过是下人胡说八道,苏先生不必当真。只是……夜里偶尔会听见些声响,或许是风刮过窗棂吧。”
苏珩点头,不再追问,只是细细打量着画轴。这画轴是紫檀木所制,边缘处有细微的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注意到,画轴中段的位置,比两端略厚一些,接缝处的漆色也有些不均匀。
苏珩“能否让晚辈细看一下画轴?”
苏珩问道。
沈砚山眼神一紧,随即笑道
沈砚山“当然可以。”
他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画轴,递给苏珩。
入手微凉,紫檀木的纹理清晰可辨。苏珩假装检查木质年份,指尖暗中在接缝处摩挲,果然摸到一丝缝隙。他不动声色,用指甲轻轻抠了一下,缝隙里似乎有纸张的边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管家周成“老爷,北地来的客人到了,在客厅候着。”
沈砚山脸色骤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慌忙道
沈砚山“苏先生,失陪一下,我去去就回!”
说着,不等苏珩回应,便匆匆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叮嘱
沈砚山“画轴易碎,还请苏先生小心些。”
苏珩看着他仓促的背影,又看了看门口——管家正低着头站在那里,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自己。
北地来的客人?沈砚山做的是丝绸生意,与北地往来不多,更何况是在这种时候……
苏珩心头疑窦丛生,趁着沈砚山离开,他迅速将画轴翻转,用随身携带的小刀(画师削铅笔用)轻轻撬开接缝处的缝隙。
里面果然藏着东西。
一张泛黄的纸片,被折叠成小块,紧紧塞在画轴夹层里。苏珩飞快地抽出纸片,展开一看——是半张残破的舆图,上面用朱砂画着几条弯曲的线条,还有一个模糊的塔形标记,旁边写着两个小字,墨迹已有些褪色,勉强能辨认出是“玲珑”二字。
玲珑……塔?
苏珩的心脏猛地一跳。
师妹失踪的地方,正是玲珑塔。
他迅速将舆图折好,藏进袖口,再将画轴复原,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转身看向门口。管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幅静静悬挂的仕女图。
烛光摇曳,画中仕女的红裙仿佛又流动了一下,那双酷似柳月娘的眼睛,正幽幽地望着他,像是在诉说一个被尘封的秘密。
苏珩深吸一口气,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他知道,这沈府,这古画,这半张舆图,必然和师妹的失踪脱不了干系。而那个北地来的客人,说不定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窗棂,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苏珩望着窗外朦胧的雨雾,握紧了藏在袖口的舆图,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今晚,他必须留在沈府,查清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