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山去后,书房里的檀香仿佛凝固了。苏珩立在画前,指尖仍残留着紫檀木轴的凉意,袖口那半张舆图硌得他心口发紧。窗外的雨又密了些,打在芭蕉叶上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轻轻拍击,搅得人心神不宁。
他重新打量这间书房。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半枯的梅枝,瓶底积着薄薄一层灰,显见得有日子没换了。书桌左侧堆着几本账册,右上角却孤零零放着一方砚台,砚池里的墨汁早已干涸,边缘结着深黑的痂——沈砚山既爱古玩,怎会对常用的砚台如此疏忽?
苏珩缓步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账册的封面。封皮是上好的牛皮纸,却在角落处发现了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划过。他翻开最上面一本,里面记着绸缎庄的收支,数字工整,却在几页不起眼的地方,用极小的墨字写着“北地”“货”“初三”等字眼,墨迹与账册正文不同,显是后来添上去的。
苏珩“北地的客人……”
苏珩低声自语。沈府的绸缎生意向来只做江南水路,与北地素无往来,这些零碎的字眼,倒像是某种暗号。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衣袂破风声,快得几乎要被雨声盖过。苏珩猛地转身,只见窗纸上映出一道瘦长的影子,正贴着廊柱往书房这边探看。
他迅速退到画侧的阴影里,屏住呼吸。那影子在窗外停顿片刻,似乎在确认书房内的动静,随即悄无声息地往后缩去,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落地,朝着后院的方向去了。
是沈府的人?还是方才那“北地客人”的随从?
苏珩眉头紧锁。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他手背上,带着沁骨的凉。后院的月亮门半掩着,门后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方才那道影子早已没了踪迹,只隐约看见管家周成的身影在月亮门外一闪而过,手里似乎还提着个黑漆木盒。
周成是沈府的老人,据说跟着沈砚山快二十年了,平日里沉默寡言,对沈砚山的吩咐向来一丝不苟。方才在书房门口,他那紧盯的眼神就透着异样,此刻又在雨夜里提着木盒往后院去,定然有鬼。
苏珩心念一动,决定跟上去看看。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支狼毫笔别在腰间——这是画师随身之物,倒也不算突兀——又整了整长衫下摆,轻轻推开房门。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光线忽明忽暗。苏珩贴着廊柱的阴影往前走,脚步放得极轻,只有木屐踩在潮湿青石板上的微响,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后院比前院更显荒凉,墙角堆着几捆枯柴,西厢房的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据说是三年前沈夫人病逝后,沈砚山便不许人再进那屋子。周成提着木盒,正站在西厢房的门前,手里拿着一串黄铜钥匙,在锁孔里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周成推开门,闪身走了进去,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缝隙。
苏珩放轻脚步,慢慢靠近西厢房。这屋子的窗纸早已泛黄,上面布满了破洞,他借着灯笼的光往里看,只见周成正将那黑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一卷用红绸包裹的东西,看形状倒像是幅画。
忽然,屋内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口音带着浓重的北地方腔
北狄人“沈老爷怎的还不来?误了时辰,休怪我等不客气。”
周成的声音压得极低
管家周成“大人稍等,老爷正在前院应付那个画师,脱身便来。”
北狄人“画师?”
北地人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北狄人“什么画师?”
管家周成“说是苏州城里有名的,老爷请他来鉴一幅古画。”
周成顿了顿,又道
管家周成“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苏珩的心猛地一沉。他们说的“古画”,定然就是那幅《月下仕女图》。沈砚山请自己来鉴画,恐怕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拖延时间,好让周成与这北地人接头。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脚步声,沈砚山的声音远远传来
沈砚山“周管家,客人还在吗?”
周成在屋里应道
管家周成“在呢,老爷。”
说着,他迅速将红绸包裹的东西放回木盒,锁好盖子,往门后藏去。
苏珩知道不能再留,转身便往回走。刚走到月亮门,却迎面撞上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丫鬟“呀”地一声低呼,食盒掉在地上,里面的几碟小菜撒了一地,汤汁溅湿了苏珩的长衫下摆。
丫鬟春桃“对、对不起!苏先生!”
丫鬟吓得脸色发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丫鬟春桃“我不是故意的……”
苏珩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周成的声音
管家周成“怎么回事?”
他回头,只见周成已经走出西厢房,正盯着地上的狼藉,目光在苏珩身上转了一圈,眼神里满是审视。沈砚山也快步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沈砚山“这是怎么了?”
沈砚山沉声道。
丫鬟春桃“回、回老爷,我不小心撞了苏先生,把菜撒了……”
丫鬟吓得浑身发抖。
沈砚山的目光落在苏珩湿漉漉的衣摆上,又扫过他身后的西厢房,脸色微变,随即笑道
沈砚山“无妨无妨,苏先生莫怪,是下人毛躁了。快,带苏先生去客房换件干净衣裳。”
苏珩知道此刻不宜再查,便顺势点头
苏珩“多谢沈老爷。”
周成却突然开口
管家周成“老爷,这位苏先生怎么会在后院?”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苏珩早有准备,从容道
苏珩“方才在书房看画久了,有些气闷,便随意走走。这后院的景致倒是别致,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西厢房的木门
苏珩“那间屋子似是久无人居,却闻着有檀香,倒有些奇怪。”
周成的脸色瞬间变了,沈砚山却立刻笑道
沈砚山“哦,那是内子生前住的地方,我念着旧情,时常让人去打扫,点些她生前爱用的檀香,让苏先生见笑了。
这话听似合情合理,苏珩却注意到,沈砚山说这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指节微微发白——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方才在书房初见时,他也做过同样的动作。
苏珩“原来如此。”
苏珩故作恍然
苏珩“是在下唐突了。”
沈砚山“快带苏先生去换衣裳。”
沈砚山又吩咐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
一个老妈子连忙上前,引着苏珩往客房去。苏珩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周成正弯腰收拾地上的食盒,沈砚山站在一旁,两人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神情都异常严肃。
客房在东跨院,陈设简单却干净。老妈子找了件沈砚山年轻时穿的长衫来,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只是尺码略大,苏珩穿在身上有些松垮。
老妈子“苏先生先歇着,晚些时候老爷再设宴赔罪。”
老妈子放下衣裳,便退了出去。
苏珩关上门,走到窗边。雨还在下,东跨院的角落里种着几株玉兰,花瓣被雨水打落,铺了一地雪白。他摸出藏在袖口的半张舆图,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细看。
舆图上的塔形标记旁,除了“玲珑”二字,还有几个模糊的小字,像是某种日期,又像是方位。苏珩用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忽然想起三年前柳月娘失踪前,曾对他说过一句奇怪的话
柳月娘“师兄,你说玲珑塔的影子,会不会在月圆之夜指向什么地方?”
当时他只当是师妹随口说的玩笑,并未在意。如今想来,那句话或许并非无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的刮擦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门板。苏珩迅速将舆图藏回袖口,走到门后,低声问
苏珩“谁?”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细若蚊蚋
丫鬟春桃“苏先生……是我,方才撞了您的丫鬟,我来给您送些点心赔罪。”
苏珩眉头微蹙,打开房门。只见那丫鬟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站在门口,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发抖,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苏珩“进来吧。”
苏珩侧身让她进屋。
丫鬟低着头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糕点。
丫鬟春桃“先生尝尝吧,这是我自己做的,不成敬意。”
苏珩看着她,忽然开口
苏珩“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身子一颤,小声道
丫鬟春桃“我、我叫春桃。”
苏珩“春桃。”
苏珩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手腕上,那里有一圈淡淡的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拧过
苏珩“方才在后院,你并非不小心撞我,是故意的,对吗?”
春桃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慌,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苏珩放缓了语气
苏珩“你别怕,我知道你有难处。若你有什么话想说,不妨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
春桃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苏珩的衣袖,哽咽道
丫鬟春桃“先生救我!求您救救我!”
苏珩扶起她,沉声道
苏珩“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春桃抹了把眼泪,声音发颤
丫鬟春桃“先生,您千万要小心……沈老爷和周管家,他们、他们在做伤天害理的事!那北地来的人,根本不是做生意的,他们……他们在偷偷运东西出城,好像是要送给北边的……”
她的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周成的声音
管家周成“春桃,老爷叫你去前院问话。”
春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苏珩迅速将她拉到屏风后面,低声道
苏珩“别出声。”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打开房门。周成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最后落在苏珩脸上
管家周成“苏先生歇息好了?”
苏珩“劳管家挂心,歇得很好。”
苏珩淡淡道。
管家周成“春桃呢?”
周成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
苏珩“刚送了点心来,说是赔罪,放下就走了。”
苏珩语气平静,心里却暗自捏了把汗。
周成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管家周成“老爷说,今晚雨大,先生便在府中歇息吧,明日再细看那幅画。”
苏珩“有劳沈老爷费心了。”
周成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苏珩关上门,走到屏风后,只见春桃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咬得通红。
丫鬟春桃“他、他会不会发现了?”
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苏珩“暂时不会。”
苏珩眉头紧锁
苏珩“你刚才说,他们在运东西出城?运的是什么?”
春桃摇了摇头
丫鬟春桃“我不知道……但我前几日去码头给周管家送东西,看见他们把几个大箱子装上了船,箱子上都盖着北地商号的印,而且……而且那些箱子特别沉,几个壮汉抬着都费劲。
苏珩的心沉了下去。结合那半张舆图和兵防布防图的猜测,这些沉重的箱子里,装的会不会是兵器?沈砚山勾结北狄,难道不只是出卖布防图,还要私运兵器资助外敌?
丫鬟春桃“先生,您快走吧。”
春桃抓住他的手,眼神急切
丫鬟春桃“周管家疑心重,他肯定会再来查的。沈府就是个火坑,待不得啊!”
苏珩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柳月娘。三年前,师妹也是这样,眼里总带着一股子执拗的热,见不得半点不公。他轻轻拍了拍春桃的手背
苏珩“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倒是你,若信得过我,今夜便想法子离开沈府,往城东巡抚衙门去,找一个姓赵的捕头,说苏珩让你来报信,他会护你周全。”
春桃愣住了
丫鬟春桃“先生……”
苏珩“别多问。”
苏珩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
苏珩“这是我师门的信物,赵捕头认得。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春桃看着手里的玉佩,又看了看苏珩坚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转身从后窗翻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苏珩站在窗前,望着春桃离去的方向,心里却越发沉重。春桃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沈砚山的阴谋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而那幅《月下仕女图》,那半张舆图,还有失踪的师妹……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雨夜里,沈府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明明灭灭,像是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苏珩握紧了腰间的狼毫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今夜,注定无眠。他必须找到那幅《月下仕女图》的秘密,找到师妹失踪的真相,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