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离开后，东跨院的寂静里只剩下雨声。苏珩坐在桌前，指尖捻着那半块玉佩的绳结——方才匆忙间塞给春桃的是师父周玄清赐的双鱼佩，他自己贴身戴着的，是与柳月娘同款的青竹佩，此刻正贴着心口，被体温焐得温热。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沈府的飞檐、回廊都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墨色。西厢房的方向黑沉沉的，只有廊下那盏灯笼还亮着，光线下却空无一人，倒像是刻意留下的幌子。
苏珩“周成既要监视，定会在暗处。”
苏珩低声自语。他转身从行囊里取出一方细绢，借着桌上的油灯展开——这是他摹画用的底稿，平日里用来记录古画的细节。此刻，他提笔蘸了些清水，在绢上轻轻晕染，很快便勾勒出《月下仕女图》的轮廓，尤其仔细描摹了仕女裙摆的金线缠枝莲纹。
白天在书房匆匆一瞥时，他便觉那莲纹有些异样。寻常缠枝莲多是两两相对，而画中这纹样，却在每朵莲花的花瓣尖端，藏着极小的弯钩，若不细看，只会当是画师的笔误。
苏珩眯起眼，将绢纸凑近油灯。灯光透过半透明的细绢，那些弯钩的形状越发清晰——竟像是一个个简化的“水”字。他顺着纹样的走向连起来看，从仕女裙角到裙摆，十几个“水”字串联成线，尽头处的一朵莲花里，还藏着个更细微的“卯”字。
苏珩“水……卯……”
苏珩指尖在绢上轻叩。卯时是凌晨五点，水边？沈府依着京杭大运河，后院墙外便是码头，难不成这画中纹样，暗示的是码头卯时的动静？
他忽然想起春桃说的“北地商号的箱子”，心头猛地一跳。若沈砚山要将兵器私运出城，码头定然是关键。而这画中藏着的“水卯”二字，会不会正是他们交易的时辰？
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贴着回廊的柱子移动，停在窗下便没了动静。苏珩不动声色地将细绢折好，塞进书案的抽屉深处，又取过一本闲书翻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纸上印出一道佝偻的影子——是周成，他果然在暗处监视。
苏珩故意打了个哈欠，将书放回桌上，
苏珩“这雨下得人心烦，倒不如早些歇息。”
说着，便吹熄了油灯，走到床边躺下，被褥摩擦的声响里，他的耳朵却竖得笔直。
窗外的影子在雨里僵立了片刻，脚步声又轻悄悄地退远了。
苏珩在黑暗中睁开眼，手心已沁出薄汗。周成的警惕远超他的预料，今夜若再贸然探查，恐怕会打草惊蛇。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月下仕女图》的细节——仕女的眉眼，红裙的流动，还有那藏在画轴里的舆图……
忽然，他想起柳月娘的一桩旧事。那年她刚满十六，偷学了师父的“隐笔”技法，便是用极淡的墨汁在画中藏字，非要对着月光才能看清。当时她还得意地对苏珩说，
柳月娘“师兄你看，以后我若有什么话想对你说，就藏在画里，只有我们俩能看懂。”
月光……
苏珩猛地坐起身。此刻虽下着雨，云层却不算太厚，偶尔有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他摸出火折子，却没有点燃，只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摸索着穿好衣裳——他必须再去一趟书房，借着月光看看那幅画。
他推开后窗，院外的玉兰树影婆娑，枝叶间正好能遮住身形。苏珩攀着树干轻轻一跃，落在墙外的小巷里，溅起一片湿泥。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墙根流淌的声响。他绕到前院的月亮门附近，贴着墙根的阴影往里探看，守夜的仆役正缩在门房里打盹，发出均匀的鼾声。
苏珩屏住呼吸，像猫一样溜进院内。书房的窗棂紧闭，里面漆黑一片，想来沈砚山早已离开。他走到窗下，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轻轻拨开窗闩，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闪身钻了进去。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香，混杂着雨水的潮气。苏珩没有点灯，只是走到墙边，借着从云缝漏下的月光打量那幅《月下仕女图》。
月光透过窗纸，在画上投下一片朦胧的银辉。画中仕女的红裙在暗光里泛着奇异的光泽，那些金线缠枝莲纹像是活了过来，在月光下微微闪烁。苏珩屏住呼吸，凑近细看——果然，在仕女垂落的袖角处，借着月光能看见极淡的墨痕，像是用清水写就，若非他知晓柳月娘的“隐笔”技法，绝难发现。
他缓缓转动脖颈，让视线与画保持平行——那些淡墨痕连起来，竟是一行小字：“塔下三层，砖有松动。”
苏珩的心脏骤然狂跳。
是师妹的笔迹！这笔锋里的灵动与倔强，他绝不会认错！
柳月娘果然在画中留下了线索！玲珑塔下三层的砖有松动，难道那里藏着什么秘密？是另一半舆图？还是她被囚禁的证据？
他正想再细看，窗外忽然传来沈砚山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
沈砚山“周成……你说那画师，当真没起疑心？”
周成的声音紧随其后，
管家周成“老爷放心，属下看他不过是个酸儒，只顾着赏画，未必能发现什么。倒是那春桃，跑了也好，省得留在府里碍事。”
苏珩心头一紧——春桃被他们发现了？
他迅速躲到博古架后，屏住呼吸。书房门被推开，沈砚山和周成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带着酒气。沈砚山走到画前，伸手抚摸着画中仕女的脸，眼神里竟有种诡异的痴迷，
沈砚山“月娘啊月娘，你说你当初若乖乖听话，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月娘！
苏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沈砚山果然认得柳月娘！他口中的“下场”，难道师妹真的……
管家周成“老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周成在一旁提醒，目光扫过书房，像是在检查什么。
沈砚山却没动，忽然冷笑一声，
沈砚山“那北狄使者倒是心急，明日卯时就要验货。周成，你亲自去码头盯着，别出了岔子。”
管家周成“是。”
周成应道，
管家周成“只是那布防图的另一半……”
沈砚山“急什么。”
沈砚山瞥了一眼画轴，
沈砚山“藏在玲珑塔的东西，跑不了。等这批货出了城，再去取也不迟。”
苏珩躲在博古架后，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卯时验货，码头交易，玲珑塔藏着另一半布防图……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他悄悄挪动脚步，想从后窗溜走，衣角却不小心碰掉了博古架上的一个小瓷瓶。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沈砚山猛地回头，
沈砚山“谁？！”
周成已如狸猫般扑向博古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寒光在月光下一闪。苏珩暗道不好，转身就往书桌后躲，周成的刀已劈面而来，带着凌厉的风声。
管家周成“是你！”
周成看清苏珩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管家周成“果然是你在搞鬼！”
苏珩侧身避开刀锋，顺手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着周成砸去。砚台“哐当”一声砸在书架上，碎裂的声响里，沈砚山已摸出墙上的佩剑，剑尖直指苏珩，
沈砚山“好个胆大包天的画师！竟敢窥探老夫的秘密！”
苏珩心知此刻绝不能恋战，他瞅准机会，猛地撞向书房门。沈砚山的佩剑擦着他的肩头划过，撕开一道血口，火辣辣的疼。他顾不上疼痛，拉开门就往外冲，廊下的灯笼被他撞得摇晃不止，光线里能看见几个闻声赶来的仆役，手里都拿着棍棒。
沈砚山“拦住他！”
沈砚山在后头怒吼。
苏珩脚下不停，借着对沈府路径的记忆，专往偏僻的回廊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周成的呼喝声仿佛就在耳边。他拐过一个弯，忽然看见前方的月亮门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春桃！
她怎么没走？
春桃也看见了他，眼里满是焦急，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锹，
丫鬟春桃“先生！这边走！”
苏珩来不及细问，跟着她往假山后的小路跑。春桃挥舞着铁锹，将追来的仆役挡开，嘴里喊道，
丫鬟春桃“先生快从狗洞钻出去！我引开他们！”
假山后果然有个被杂草掩盖的小洞，是府里下人偷溜出去时用的。苏珩看着春桃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咬了咬牙，
苏珩“保重！”
他弯腰钻进狗洞，泥土和杂草蹭了满身。刚从洞那头钻出来，就听见沈府里传来春桃的哭喊和周成的怒骂，还有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苏珩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却只能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里。
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苏珩沿着小巷狂奔，肩头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半边衣衫。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的追赶声，才扶着一堵断墙喘粗气。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雨声交织。苏珩靠在墙上，望着沈府的方向，春桃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他从怀里摸出青竹佩，贴在唇边，声音嘶哑，
苏珩“师妹，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揭穿他们的阴谋。”
月光终于冲破云层，照亮了巷子里的积水。苏珩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被雨水搅得支离破碎，却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他直起身，辨明方向——城外，玲珑塔。
无论那里藏着什么，他都必须去。为了柳月娘，为了春桃，也为了那些被沈砚山的阴谋裹挟的无辜之人。
雨夜里，年轻画师的身影渐渐远去，朝着城外那座笼罩在迷雾中的古塔，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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