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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风雪又几度

凡间雪

“若有情,天涯也咫尺;若无情,咫尺也天涯。”

草庙村的晚,是天鹅绒般的夜幕,萋萋荒草在月光洒落的流银下,同迷梦的雾气飘荡着。

张小凡一身轻薄布衣,定定伫立于空地上,晚风掀起他的衣角,气流丝丝入扣涌入衣襟,将潮湿淹没入心房。

倚在门框上的烧火棍安静的氤氲青光,缄默看着主人来回踱步,胸有心事,只是想知道长夜沾湿何由彻。

多少个夜,辗转反侧,未曾阖眼。

明明尘埃落定,诛仙早已被安置入幻月洞府,自己一身轻松,回到十几年前的故乡。

漂泊的十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回家呢。

家,有谁在?

中夜游荡,才发觉,他孤身一人了。

为什么,心中空空荡荡,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是那片绿色的衣角,还是一袭蹁跹的白衣?

他有些焦躁,望向远处耸入云霄的青云山,几天前,那里衰草连天,哀鸿遍野,如今也已陷入死寂。

那场噩梦所牺牲的,甘愿为尘刹付之一生的正道修士,有几多?

青云门失去不少长老首座,年青一代临危受命,新任掌门萧逸才正忙于战后重建,天音寺与焚香谷亦是元气大伤,每日三大门派来往交涉人员的法器光芒在苍穹下熠熠烁烁。

张小凡缓缓踱步,心念百转千回,宋大仁和文敏是否还安好?

那个木讷的师兄何时才能与爱人表白心意呢。

想到这,嘴角也不禁荡漾开一丝笑意。

月色荧荧,思绪又飘向远方。

想必,那个人也在忙碌罢。

不知小竹峰望月台是否也像曾经那般流光溢彩?

她……

才刚上任首座,那清瘦的身躯经得起终日繁琐么?

不知道又私下吃了多少苦,怎么上次见面,又清减不少?赶白天,自己得为她准备些吃食了。

话说青云又收留了战后失去亲人的一群孤儿,小竹峰是否也进了不少新弟子?她应该也在忙着传授功法罢。

李洵那厮向她提亲后,如今可还有什么异动?

名为思念的愁绪缠绕上四肢百骸,夜空中云的罅隙恣意滋长起烂漫的山花,扶摇旋转着卷起千万片花瓣,带来明媚的春光,叫人心跳急促的一发不可收拾。

该不该去找她呢?那个日思夜想的她。

许是近乡情更怯吧,整日守在青云山脚下,却更不敢见到那一袭白衣。

他不知道该怎样同那人开口。

诉说情意么,说自己很抱歉犹豫那么些年?还是说自己想和对方长相厮守?可这对那袭白衣总是太轻慢了些。

怎么与她开口呢?

堂堂纵横魔教的鬼公子头一次不知所措了。

诚然,爱给人甜蜜,也生出无措、蛮勇、怯懦与嫉妒。

这是爱的情趣,也是爱的弊病。

所以说,爱是一种小心翼翼,是溶于血液难以被人知晓的,而又叫人摆脱不得的思念。

噬魂青光大盛,无声无息地划破夜空,向青云山飞去。

青云山,小竹峰。

陆雪琪又在竹林舞剑了。

千杆泪竹婆娑着风声,她难眠已久,白日一刻不歇的劳碌搅得骨骼酸痛无力,头脑昏昏沉沉,被寒凉的晚风一吹,又变得清明起来。

衣袂飘转,天琊锵然出鞘,玉臂舒展,一瀑青丝随时缓时急的身影散在风中,足尖一点,双腿张弛有度地于虚空辗转,剑刃在林间掠过银光,竹叶被划作两半,轻轻落在青石中浅浅的水洼上。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那个人,还好么。

天知道当她看见手握诛仙出现在天空好似救世主一般的男人,是何等惊喜,又是何等心痛。

当她看到断了线似的直直坠落的人时,心中又是何等绝望。

她没能找到张小凡,哪怕尸骨,她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相信那人还活着,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不去思念,不去忧虑,为了转移注意,便飞蛾扑火般投入门派的诸多事务,不知疲倦。

也许,那人早已找到某座山岭隐居,不问尘世了。

他已承受十年漂泊,十年孤楚,如此选择,也是顺理成章。

而自己,应该选择成全。

是啊,自己从来只是想他回头,不是吗?

内心深处被压抑多年的奢望,那一缕情丝,也该断了。

她想,她不该干涉张小凡,他有权利更安静地、毫无负担地去活。

爱,有时是一种放弃,是一段距离,是一场遥不可及。

十年的时间固然漫长,比起余生,又何如?

她扪心自问,“你舍得么?”

因为她爱。

所以不舍。

因为她懂他。

所以选择成全。

一滴泪,落在竹叶上,跃进清风里。

窸窸窣窣的泪竹摇曳成她相思的投影,那双秋水般的眸愣怔,向流转的雾气之间望去。

是幻觉么,迷蒙的气流间,是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小凡。”

她展颜一笑,隔了十年风雪。

无需多言,千言万语,皆付之一笑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什么十年光阴,我只认你当年模样。

张小凡一呆。

是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啊,皎洁如月,傲霜凌雪,一如初见。

人间风雪又几度,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十年望断无寻处。心中自有千千结,逢君此生薄暮。

“我……”他心一横,孤注一掷道,“我想来看看你。”

我想来看你。

我想你。

我爱你。

爱。

闻言,她垂眸轻吟,两相会意,“那你……可否愿意留下?”

两人对视,眼中俱是默契与欢喜。

“陆师姐仙人之姿,岂有悖逆之理?”他揶揄笑了,扫尽几度风雪。

陆雪琪嗔怪的扭头,“就知道卖乖……”

天琊一阵剑鸣,同噬魂并列,宿世纠葛,皆淡然而过。

风雪散尽,天光开晴。

张小凡望着身边人清绝的风骨,默默无言。

何须多言,若有情,咫尺天涯亦懂你拒婚之苦,相隔万里亦同你不减相思。

“月上中天,张师弟难不成要在我们小竹峰留宿?”

“那我先回去了,陆师姐记得早些歇息。”

“门中还有事情没忙完呢,哪像你。”

“陆师姐辛苦,明日我来帮你如何?”

“油嘴滑舌。”

“过奖过奖。”

“萧师兄过奖。”张小凡一副浅笑,端的是温和得体。

萧逸才在大竹峰后山的空地上慷慨激昂,说什么战争刚过青云元气大伤,天下生灵涂炭好在有正道志士仁人鼎力相助抵抗兽妖,张师弟禀赋非凡且沉稳干练在大战中召唤诛仙神剑力挽狂澜于既倒,回到大竹峰一定能感受到温暖与同伴一起为苍生谋福祉云云。

新一身墨绿色道袍衬得他神采飞扬,一旁的宋大仁陆雪琪及大竹峰小竹峰的诸位弟子侍立一旁,张小凡则默默站在人群中央,聆听那人激情澎湃的演说。

“张师弟,大竹峰这些年一直保留着你从前的屋子,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若有什么需要一定来找我。”

“多谢萧师兄,师弟不敢劳烦。”

“不用客气,回青云了都是一家人。”萧逸才目光一闪,旋即笑了笑,御下七星剑飘然而去。

“小凡,诛仙剑——”宋大仁欲言又止。

“大师兄不必忧虑,早已安置妥当。”张小凡颔首。

“也罢,你多年未归,便同我们一起叙叙旧,如何?”

“小凡,我给你的那本秘籍,可曾阅过呀?”曾书书不知从哪儿抱臂悠悠然而出,大概是从曾叔常处又钻了空子溜出来。

张小凡反应过来,耳尖一红,猛的看向立在一旁的陆雪琪,眼神有些躲闪。

“咳,这些东西,我暂时还用不到。”

“哎嘿!你这表情怎么和惊羽那个正经人如此像?”

张小凡正要说话间,不远几声狗吠传来,一只灰毛猴子威风八面地骑着座下黄狗飞驰而来,引得曾书书眼前一亮。

“小灰!你这只三眼灵猴,也算是开眼了哈哈……有没有想我呀?”他亲昵地抱着猴子蹭来蹭去。

“老七——你再不回来,师兄弟几个就要变成天音寺的和尚了——”杜必书哀嚎完毕后又同一旁道,“吴大义,来,咱们打个赌,小凡回来咱们大竹峰的人不得又胖十斤?我可不想天天吃那些个斋饭了……”

张小凡轻笑,十年风雪,曾觉物是人非,然山长水阔后,故人如旧,原来一切都未曾变过,原来十年的痕迹,也可以如此轻飘飘的抹去。

“陆师姐,焚香谷的李洵师兄和燕虹师姐及一些弟子去通天峰了,掌门真人请几位首座去玉清殿上呢,顺便还请了……请了张小凡师兄。”

小竹峰的一个女弟子跑上山来,向陆雪琪道。

她与张小凡对视一眼,“你……”

那人依旧淡淡,“既然萧师兄所请,我自然要去的。”

“萧师兄,焚香谷此次前来,是奉谷主之请,南疆兽妖虽已大部剿灭,却还有残余,谷内弟子经此一役伤亡惨重,难以尽数派出,希望贵派能够遣几名弟子,来南疆除妖。”

李洵施施然立在玉清殿上,不时瞟向端坐下首的陆雪琪,却好似不甚在意张小凡的出现。

两派人又陆陆续续交谈一阵,萧逸才沉思良久,才缓缓应允,“不知谷主需要几多人手?”

“能否请陆首座与张小凡师弟莅临?”

殿上瞬间因李洵的话陷入沉寂,气氛有些尴尬,曾叔叔皱眉和林惊羽说着些什么,不少人悄悄开始议论,萧逸才一僵,转头向陆雪琪张小凡两人示意:“师弟师妹以为如何?”

陆雪琪顿住,又颔首道:“愿前往一探。”

“听凭吩咐。”张小凡表情有些冷淡了,轻轻瞥一眼李洵,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须臾,玉清殿下,张小凡同陆雪琪并肩走下虹桥,却听身后李洵盛气凌人的声音传来:“恭贺张师弟回归青云。”

他回头望去,墨色眼瞳定定直视李洵的目光,“许久不见,不知李师兄的九阳尺法精进如何?”

七里峒那次偷袭,真真是正道门派的作风。

对方有些气结,又因多人在场不得发作,燕虹在一旁咬唇,心中亦有难受,这么些年,难道师兄始终没忘了那个陆仙子么。

李洵有转向陆雪琪,似是急于表白心意般,

“陆师妹,我——”

陆雪琪峨眉微蹙:“都是过去的事了,当年玉清殿上,李师兄是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她转身离去,“我心不改,始终如一。”

张小凡没在纠缠:“陈年旧账,我不愿与焚香谷计较,愿你禀告谷主,好自为之。”

噬魂的寒凉之气沁入骨血,李洵一愣,心知来者不善,败兴而归。

归去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张小凡很郁闷,那李洵不在乎她的才华,李洵并非庸俗之辈,焚香谷双杰之一的人,怎么会偏偏咬住陆雪琪不放。

他厌恶那人看陆雪琪时的目光。明明见色起意,明明只是看重那张傲世的脸,好像自认为多么高尚。

他心爱的女子,怎能遭到那样的亵渎。

“小凡?”陆雪琪轻轻唤他。

他抬眼,撞入那池秋水。眉间愠怒还未退却,先被白雪柔了情。

“你……还好吗?”明眸皓齿,是十年相思中一笔一划描摹的模样。

“我……”张小凡愣住了,他没意识到自己山海般强烈的情感一瞬间充斥了心刹,那是内心疯狂咆哮的占有欲,他害怕再一次的失去。

“小凡,你的所思所想,都可以和我说的。”

不必再压抑自己了,我不忍你做心的囚徒。

“李洵他……我不喜欢他那样对你。”张小凡脱口而出,而后又愧然垂首。陆雪琪已经拒绝过那人了,何况他自己如此多事会不会令她生厌。

原来,爱,还是敏感多殇。

一双葇荑轻触他手腕,白衣胜雪的女子了然一笑。

“我明白的,小凡。”

我明白你。

爱一个人,所以想要占有。

所以不甘愿别人的觊觎。

所以,爱,有时是一种占有,是一丝依赖,是连自己都不耻的妄想。

可她陆雪琪,偏偏心甘情愿。

因为她也爱张小凡。

爱一个人,要爱他的全部。

你的倔强,你的脆弱,你的患得患失,我都爱着。

你漂泊十年,我便爱了你十年。

张小凡一愣,顿时心如擂鼓,握住陆雪琪是双手。

那双眼眸,何尝不是他十年的痴心妄想?

风雪,风雪,人间又几度。

轻轻的,珍重的,拥她入怀。

曾经,有一个人,默默守候他十年,那双清冷的眼眸,在他险些入魔的边缘,只消一眼,便可越过千年。

曾经,有一个人,默默注视他十年,那个温柔的怀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刻,只一滴泪,便可暗淡时间。

张小凡这才意识到,他和那白衣胜雪的女子之间所隔的,不是宗门戒律,不是心中执念,而是十年的人间。

草庙村的深夜,不再有人剑引天雷向他斩下,也没有诛仙藐视苍生的剑阵淫威,有的只是那个温柔的怀抱——记忆里高不可攀的白衣师姐不再冷漠尖锐,十年的相思之苦早已化作一腔春水,融化冷硬的坚冰。

若不是情到深处难自抑,又怎会柔肠百转冷如霜?

陆雪琪较从前更加的温和,也更加的强大,身影洁白如皎皎明月悬于海上,皑皑白雪覆于山巅。

自己一生所爱的,所放不下的,一直是那个月下剑舞的女子。

一直是那个,在掌门师尊面前拒婚的,孤标如竹的身影啊。

张小凡惊觉自己与她错过的十年究竟丢失了什么。

他丢失了她十年人间。

十年了,他两鬓添华发,她又何尝不是寂寞对镜花?

纵然怀中人比从前更加千般万般的成熟稳健,他也只觉现在的甜蜜,如同刹那失去又侥幸得来一般,只觉得心疼。

是了,怎样的痛苦,将那般孤傲之人生生摧折,磨去棱角,只为等他回头?

有谁愿意心上的女子,夜夜舞剑无人赏,年年相思无人知?

那一袭飘然白衣,曾将千万苦楚独自吞咽,曾将血染前襟独自濯洗。

好在,浮华散尽,当他倏然醒转,知道什么是最宝贵的东西时还没有失去。

他,还有机会去向钟情的女子说一句“我爱你”;

向等了他十年独自困于内心煎熬囹圄的女子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错过了你的十年。

对不起,我错过了你等待的漫长时间。

人生苦短,你有几个十年可以用人间来换?

“对不起。”

陆雪琪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那个温暖的怀。

流波山的雨夜,她祝他“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

自己能与他共余生吗?

那时的她,不知道。

玉清殿上,他被逐出门墙,她一瞬间几乎望断所有肖想。

十年后,死泽的重逢。

她知道,他半生浮沉,命途艰苦,好在那个死灵渊下的少年,从未变过。

那时,她便知道,自己爱他。

只因她知晓,那个人们所谓的“鬼王宗副宗主”,只是张小凡,也只能是张小凡。

他承受了太多别人强加给他的仇恨,碧瑶用宝贵芳魂给予他生的机会,却又是另一种枷锁,让他背负着愧疚,在魔教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鬼厉”;

让他午夜梦回时常惊醒,梦见的是那天诛仙剑下的合欢铃;

让他负债累累,在正道与入魔之间挣扎;

让他在看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恐惧与鄙夷时,陷入久久的自我周旋;

让他本应晕染在嘴角的笑意,硬生生的落成苦涩

——让他生不如死,又不得不生。

可那个木讷又执着的,会在万蝠古窟将自己拉到身后拼尽全力去保护的青云弟子,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她爱张小凡什么呢?

爱他十年的人心浮动,嗜血杀戮,阴谋诡计,有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天下做陪葬,曾经的青云双骄陨落尘荒,彷徨迷茫之间,只他一人踽踽独行。

可当那人猛然从嘈杂的尘刹中回头时,仍然是他自己——那个永远为他人着想的张小凡。

那个千帆过尽,归来仍旧初心不改的,少年。

陆雪琪旁观了他坎坷的十年,看他跌跌撞撞,在诡谲的人心中沉浮,只是为了心中一缕小小的执念,而自己却不能为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诋毁,一丝一毫的苦楚。

十年银白的月光掩住了她默默注视的眼眸,也耗尽了她一捧温柔的心血。

好在,一切都还不晚。

她还有机会,同他共赴天涯海角。

人间风雪又几度?

归处。

相思暮。

雪满凡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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