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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泪·楔子:苍苍蒹葭

凡间雪

“一生流水,半世漂泊。”--题记

楔子:苍苍蒹葭

草庙村旧址的焦土尚未被新绿完全覆盖,青云山巅传来的丧钟声波,却已震散了山间最后一丝流云。

天音寺的梵唱响了七天七夜,金色的度化经文如同飘落的菩提叶,试图接引那本该归于天地的英魂。然而,伏龙鼎的巫术烙印与诛仙剑的滔天戾气,已将魂魄撕扯得支离破碎,牢牢禁锢在生死界限的彼岸。经文的光辉终是徒劳地黯淡下去,普鸿上人战后不久,未等自己重伤恢复,坚持为正魔大战中去世的人们诵经——当然,包括那个与天音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他捻着佛珠,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天音寺的晨钟第一次染上了滞涩的悲音。

云海广场上,他身后百八僧侣结“引魂渡厄”大阵,梵文自他们唇间涌出,如实质的暖流,盘旋着涌向中央那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虚影——那是集青云与天音两派之力,勉强凝聚起来的一丝残魂,属于那个曾执掌诛仙,力挽狂澜的青年。

光芒试图为他照亮通往轮回的路,起初,魂光轻微摇曳,似有感应,然而就在梵唱达到顶峰时,异变陡生——一道暗红的烙印自魂光深处浮现,伏龙鼎的诡谲巫纹与诛仙剑的惨烈戾气交织成无形的枷锁,骤然绞紧。

数名修为稍浅的僧人面色一白,鲜血染红了袈裟。普鸿上人猛地睁眼,眼中尽是疲惫与骇然。那魂光在枷锁的撕扯下,非但没有前行,反而愈发黯淡,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湮灭。金色的渡厄经文撞在枷锁之上,竟发出金铁交击之声,寸寸碎裂,化为光点消散。

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七日七夜,梵唱不休,尝试了所有已知的度化秘法。

第八日黎明,广场上光芒尽敛,只余一片死寂。普鸿上人捻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无力的叹息,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魂缚于戾,魄散于煞……非不为也,实不能为也。天意如此……”

法相垂下眼帘,尽是哀痛,他垂手侍立,“张施主……”

“阿弥陀佛。”

“伏龙鼎噬魂之术缠其七魄,诛仙戾气锁其神魂。非是老衲不愿超度,魂契已断,轮回不容。”

回天乏术。

法相叹了口气,伏龙鼎的诡异巫术混合诛仙古剑的凛冽戾气,如同最顽固的诅咒,缠绕在那缕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残魂之上,连无上佛法也难以彻底涤荡、引其往生。

一身素白的女子立于一旁,像一尊失了魂的玉像。她看着那缕在金色佛光中挣扎、却始终无法凝聚更无法超脱的微弱光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透了。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崩碎。

“师妹……”文敏在一旁,担忧地轻唤,却被她周身那股死寂的寒意慑住,未尽之语哽在喉间。

法相轻步上前,年轻的眉宇间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慈悲与沉重。他双手合十,声音低沉而清晰:“陆师妹,非是佛法不精,亦非我等不愿尽力。张师弟魂魄受损太重,执念深植,更兼外力侵蚀……寻常度化之路,已……行不通了。”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那女子缓缓抬眸,那双原本清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干涸的荒芜。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法相,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再无他法?”

法相沉默片刻,目光掠过她苍白到透明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是开口,字句却重若千钧:“佛法度人,需有可度之缘。张师弟此刻……缘浅孽重,强行为之,恐有魂飞魄散之险。”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辞,最终指向殿外遥远的天际,那里云卷云舒,变幻莫测:“然,天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绝路之畔,或有一线生机。”

她睫羽微颤,翕动着好像折翼的蝴蝶。

“此法……非正道,近乎逆天。”法相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警示,“需以自身精血为引,以无上修为作舟,踏遍红尘万丈,山川幽冥,去感应、去收集那些因执念而未曾彻底消散的魂魄碎片。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施术者亦会心神耗尽,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而且……即便成功,亦不知需要多少岁月,更不知……最终能否重聚其魂,再续其缘。”

他看着陆雪琪,缓缓道出最关键的一句:“此法名为‘前生泪’,以情为感,以念为踪,以泪水为引。师妹前时亲眼见到张师弟——”

他省略了一句,顿一顿后接着道,“当时,你悲极洒泪,令人动容,自然,那滴落在张师弟肉身上的泪,也许会使他有转机。”

“只是……上古记载,成功者,十不存一,师妹千万三思。”

那女子的目光从法相脸上移开,再次望向那缕在佛光中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的残魂光点。那里,有他最后的痕迹。

然后她转身,面向殿外苍茫的天地。

一线生机?足够了。

纵然前路刀山火海,无尽深渊,或者千百年的孤寂寻觅,只要有一线可能,她便可以用她的血,她的骨,她毕生的修为与寿元,去换他一个渺茫的未来。不求他能死而复生,只求一生因缘际会得以度化转世,不求他能记得自己,只求莫受游魂飘零之苦,只求来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她不知道需要多久,一年,十年,百年?亦或是永远。她只知道,从此,青山独往,碧落黄泉,她将为他,收集那一缕缕飘零的残魂,直至……生命的尽头,或者,奇迹的降临。

白衣身影决然步出大殿,再未回头。腰间的淡蓝色宝剑在她身侧,发出低微的龙吟。

法相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孤绝背影,双手合十,深深一揖。此一去,便是真正的,千年孤寂,万里追寻。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然后,那白衣女子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

她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左手的腕脉。鲜血瞬间涌出,却不是滴落,而是被她以精纯无比的太极玄清道法力牵引,化作一道道殷红中带着淡金光泽的细密符文。这些符文并非天音寺的往生咒,而是更古老、更霸道,带着一种逆天而行的决绝。

“以我之血,”她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山谷,“为引。”

鲜血符文如同拥有生命般,飞向那些即将消散的魂光碎片,轻柔却又坚定地将它们包裹、缠绕。每一道符文落下,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周身的气息也微弱一分。这不是简单的消耗法力,这是在以自身本源精血与生命烙印为代价,强行挽留那些本应归于虚无的存在。

“以我之魂,”她再次开口,唇角溢出一缕鲜血,眼神却亮得骇人,那是燃烧一切后剩下的、唯一的执念,“为契。”

她周身泛起莹白的光华,那是修行者最本源的魂魄之光。光华中,有点点更为璀璨的星芒被剥离出来,那是她自身魂魄的碎片,义无反顾地投向那些被血符包裹的残魂,如同飞蛾扑火,试图用自己的魂力去填补、温养那份破碎。天琊神剑在她身后发出悲戚的嗡鸣,蓝光流转,却无法阻止主人的行为。

文敏忍不住上前一步:“雪琪停下!你会魂飞魄散的!”

那素白窈窕的人儿却恍若未闻。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些微弱的、被她以巨大代价强行拘束住的流光上。指尖因过度消耗而变得透明,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袖,但她收集残魂的动作,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她不是在施展法术,她是在进行一场献祭。用她的血,她的魂,她的寿元,她的未来,去对抗既定的天命,去从无情的天道手中,抢夺那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山谷中只剩下她孤寂的身影,以及那点点被她以自身为牢、强行维系在世间的,爱人的残魂微光。寒风掠过,卷起她染血的白衣,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

……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次日,那白衣女子将小竹峰首座的玉令与名册,轻轻放入文敏手中。

“往后,小竹峰……有劳师姐了。”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眼底那潭曾经映青云月、死灵渊的秋水,彻底沉入了永夜。

自此,青云门再无惊才绝艳的首座,只有一位深居简出,寂如古雪的长老。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三年后。

血色浸透了村口的黄土路。

曾书书御剑掠过这片本该炊烟袅袅的山谷时,焦臭味混着血腥气直冲云霄。他心下骤沉,轩辕剑感应到主人的心绪,发出低沉的嗡鸣。

兽妖之乱已平息数载,但总有余孽像腐烂的苔藓,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滋生。眼前这个无名村落,显然刚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断壁残垣间,几具尚未僵硬的妖尸横陈,伤口处残留着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曾书书循着那丝微弱的灵力痕迹,悄无声息地落在村尾的打谷场上。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孩子。

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枯黄的头发散乱地粘在额前,一身粗布衣裳被血和泥泞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她背靠着一个巨大的石磨,小小的身体因为力竭而微微颤抖,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柄明显是家中长辈用来辟邪的,极为简陋粗糙的桃木剑。

而她面前,三头双目赤红的低阶狼妖,正龇着涎水滴答的獠牙,呈合围之势步步逼近。曾书书正要出手,下一刻,他的动作硬生生顿住。

那孩子猛地吸了一口气,不是哭喊,而是某种近乎本能的吐纳。她周身竟自行漾开一圈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光,空气中稀薄的灵气疯狂地向她汇聚,灌入那把腐朽的木剑——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白色气刃,自剑尖骤然吐出,虽不过尺余长短,边缘却流转着微弱但精纯的灵力。气刃破空,没有花哨的轨迹,只有最简洁、最凌厉的直刺。精准地没入为首狼妖的眉心。那妖物连哀嚎都未能发出,轰然倒地。

另外两头狼妖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激怒,同时扑上,女孩手腕剧颤,显然已到了极限,却仍倔强地试图抬起烧火棍。就在腥风即将扑面的瞬间,她做了一个让曾书书瞳孔骤缩的动作——不退反进,足尖在石磨边缘一点,瘦小的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向后飘飞,同时烧火棍在身前划出半个圆融的弧线。不是防御,而是邀战,那姿态,孤绝,清冷,带着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以身殉道的决然——像极了几十年前,死灵渊下,那个同样一身白衣,在万千阴灵中为他与张小凡斩开生路的少女。

“天琊……”曾书书无意识地喃喃。

就在狼妖利爪即将触及女孩咽喉的刹那,轩辕剑终于出鞘。紫色的煌煌剑光如长虹经天,瞬间绞碎了剩余的妖物。曾书书扶住那个因脱力而软倒的小小身躯,孩子在他臂弯里蜷缩着,眼神因过度透支而涣散,嘴唇翕动,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他俯下身,才听清那细若游丝的重复:“……爹……娘……”

曾书书心中恻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张脏污的小脸上。这孩子方才引气化剑的姿态,那绝境中展露的、与一位故人同源的清冷与决绝,不是形似,是神似。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某种属于青云山的烙印。

自从那人身死,她便将自己封闭,整日修炼,或者四处云游,几月不归,然而青云门需要新的生机,她也需要一点活气,哪怕只是一星微弱的火苗也好——他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她如此自苦吧。

曾书书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血污,将一道温和的灵力渡入她近乎枯竭的经脉。

“不怕了,”他抱起昏迷的女孩,御剑而起,方向直指青云,“我们回家。”

云层之下,焦土之中,一点属于未来的星火,正悄然回归它命定的山峦。

第一年。

一个叫蒹葭的女孩被带回了青云。兽妖的爪牙夺走了她的村落,却也激发了她在绝境中展现的修真天赋,这孩子早慧,有着超越年龄的审慎,很快赢得了许多青云长辈的喜爱。掌门萧逸才与文敏商议后,决定由小竹峰收留她。

“叫蒹葭?”文敏轻抚女孩的头发,目光掠过她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眉眼,“以后跟着长老修习,可好?”

她看着这孩子,总觉得她身上有几分师妹年少时的影子,却又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活泛。于是私心里盼着,这个孩子或许能像一束微光,照进师妹那已沉寂太久的心湖。

蒹葭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长老时,是在一片竹林掩映的幽静院落。女子一身素白,不染尘埃,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一丛泪竹出神。阳光勾勒着她清绝的侧影,美得令人屏息,却也冷得像亘古不化的雪峰。蒹葭注意到,长老的眉宇间,锁着一缕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轻愁,那身白衣素净得……像极了凡间为至亲守孝的服饰。

可她不知,长老在为谁戴孝。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蒹葭进入青云第十年。

蒹葭修行极为刻苦,无需师长督促,每日练剑、读经从不懈怠。她翻遍了小竹峰乃至通天峰藏书阁的典籍,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能让师父展颜的秘法,或是那愁绪的根源。

长老待她并不严苛,甚至可称疏淡。但见蒹葭如此勤勉,她便也开始传授更深奥的功法与剑理。只是在教授时,她的眼神常常会透过蒹葭,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仿佛在透过时光,看着另一个笨拙而执拗的身影。

蒹葭隐隐觉得,长老如此拼命地修炼,仿佛在追赶什么,又或是在为什么无比艰难的目标,积攒着每一分力量。她修炼时的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第十五年。

那是一个霜色浓重的秋夜。

蒹葭因白日里一处剑诀始终不得要领,心中烦闷,辗转难眠,便悄悄起身,想去望月台吹吹风,借着清冷月色再琢磨一番。她知道长老喜静,尤其不喜人打扰夜间的清修,故而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踏在云絮之上。

然而,还未走近望月台,一股异常紊乱却又被极力压抑的灵力波动便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焦灼感,与平素小竹峰宁静清灵的气息格格不入。

蒹葭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隐匿了自身气息,借着泪竹斑驳的阴影,悄悄靠近。

月光不算明亮,但足以让她看清台上的景象。

她那素来清冷如雪、仿佛不染尘埃的长老,此刻竟跌坐于冰冷的石台中央,背对着她,单薄的白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清瘦的脊背上,勾勒出微微颤抖的轮廓。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此刻有几缕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与颈侧,显得前所未有的狼狈。

天琊神剑并未出鞘,却悬浮在她身前,湛蓝色的光华忽明忽暗,剧烈地闪烁着,仿佛在与某种无形之力激烈抗衡。剑身周围,空间都似乎有些扭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涟漪。

蒹葭看到,白衣女子的双手正在结着一个极其复杂古老的法印,十指翻飞间,指尖竟有点点猩红溢出,那不是敌人的血,而是她自身精血因过度催动灵力而被迫逼出的表象——每一滴血珠溢出,都迅速化作一缕极淡的红色雾气,融入那扭曲的空间之中,而长老的脸色也随之苍白一分。

她在做什么?这绝非青云太极玄清道的功法,而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与悲怆。

蒹葭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她看到长老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溅在素白的衣襟和前方的石板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那鲜血,并非健康的鲜红,而是带着一丝黯淡的金色,那是修为根基受损的征兆。“呃……”一声极轻、却饱含着巨大痛苦的闷哼从师父喉间溢出。她支撑着身体的手臂剧烈颤抖,似乎随时都会脱力倒下。

可下一刻,蒹葭震惊地看到,长老竟强行稳住了身形,甚至不顾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再次抬起颤抖的双手,试图重新凝结那个危险的法印。她的眼神,透过散乱的发丝,望向虚空某处,那里没有敌人,只有一片空茫,可她的眼神却执着得可怕,仿佛在从那虚无中,拼命地拉扯、凝聚着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蒹葭忽然想起,曾听年长的师姐们私下唏嘘,说陆长老心中有一位早逝的故人,连天音寺的高僧都度化失败,魂飞魄散。难道师父她……是在逆天而行,想要收集那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残魂?

这个念头让蒹葭浑身发冷。这需要何等恐怖的修为,又需要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她想去阻止,却怎么也突破不了气流形成的结界。

就在这时,悬浮的天琊神剑发出一声哀鸣般的低吟,光华骤敛,“锵啷”一声跌落在地。陆雪琪周身紊乱的气息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她再也支撑不住,向前软倒,伏在冰冷的石台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月光凄凉地照着她汗湿的背脊和身旁那摊刺目的血迹。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蒹葭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一动也不敢动。她看着师父像一只折翼的白蝶,脆弱地蜷缩在清辉之下,与平日里那个清贵无双的长老判若两人。

那一刻,蒹葭似乎才真正触摸到师父那冰冷外表下,所隐藏的,足以焚尽自身的、滚烫而绝望的深情。她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地、心头发紧地看着,将这一幕深深刻入心底。

第二十年。

月圆之夜,蒹葭因修炼晚归,远远望见望月台上,一道皎洁的身影正在舞剑。天琊神剑流淌着如梦似幻的湛蓝光晕,随着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翩跹流转,剑气清寒,却不带杀气,只有无边无际的寂寥,她窈窕轻盈,清瘦如水,却又孤标如竹,剑舞虽柔美缠绵,却不显拖沓,正如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夜风偶尔会送来几声极轻的低语,温柔得近乎缱绻,那是蒹葭从未在长老口中听到过的语调。她似乎在对着空气说话,仿佛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含笑聆听。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这不是刻舟求剑吗?然则江水流逝,沉舟侧畔,如之奈何。蒹葭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诗。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也是在一次次与魔教余孽的厮杀中,蒹葭真正见识到长老的可怖实力。天琊甚至无需完全出鞘,仅凭那凛冽的剑意,便足以令群魔辟易。长老总是冲在最前,剑光所向,带着一种积累了数百年的、刻骨的痛恨。

第二百年。

一场罕见的雷劫降临小竹峰,直劈那间幽居的静室。

蒹葭与一众门人紧张地守在外面,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冲天而起,竟以凡人之躯硬撼天雷,天琊剑光暴涨,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蓝色匹练。

雷霁云收,白衣女子翩然落地,周身气息渊深似海,已步入传说中的太清之境。青云上下震动,皆知小竹峰这位陆长老,其修为只怕已凌驾于掌门萧逸才之上。可蒹葭却看见,长老眼中并无突破的喜悦,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终于快要抵达终点的释然。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五百年。

一个平静的清晨,长老将蒹葭唤至身前。她感到,长老的气息平和,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明亮。

长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印入她心底,“道法自然,但求本心。你之道途,当由己定。”

随后,她再次登上望月台。

这一次,她没有舞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月光洒满全身,像一尊即将羽化的玉像。她摊开手掌,一缕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残魂之光,在她掌心艰难地闪烁。那是她用五百年时光,耗尽了气血修为,以一身积累的无量功德为引,从破碎时空与法则裂缝中,一点一点拼凑、温养回来的——他的,一魂三魄。

“小凡……”她低声呢喃,嘴角竟泛起一丝五百年来最真实的、温柔而疲惫的笑意。

磅礴无尽的太清灵力混合着她所有的生命本源与剩余寿元,化作最纯粹柔和的力量,包裹着那缕残魂,缓缓送向轮回的轨迹。

翌日,朝阳初升时,弟子们在望月台上,只找到了那柄已然灵光内蕴的天琊神剑,以及缕轻薄的素白衣角。

祖师祠堂内,香烟袅袅。一个青衣老者奉上方新的牌位,那是青云门破例,为一位并非首座,却功参造化、护佑宗门五百年的女子,所立的长生牌位。

牌位之上,只有一个名字——小竹峰:陆雪琪。

文敏师伯红着眼眶告诉蒹葭,那是长老的。她是青云门千古以来,第一位以非首座之身,被供奉入祖师祠堂的小竹峰弟子。

人们敬仰她的修为,感念她的功绩。然而只有蒹葭知道,那五百年的孤寂修行,那身永不更改的素白,那月下无人回应的低语,那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或许,都只是为了一个执念。

一个关于等待、关于弥补、关于以毕生所有,换一个渺茫希望的执念。

蒹葭不知道她最终是否如愿。只记得她消散前,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像是风雪跋涉了五百年的人,终于望见了归宿的微光。

蒹葭记得,长老羽化那日,小竹峰千竿泪竹尽数开花。

她站在祠堂门外,望着那缕青烟直上云霄,恍然间,似乎明白了长老那五百年的白衣,为谁而素;那五百年的孤寂,为谁而守;那望月台上无数个夜晚的低语,又在呼唤着谁。

风雪散尽,长夜已过。

而一段跨越了生死与五百载时光的故事,才刚刚在另一个轮回里,悄然写下了序章。

几千年后,魂灯熄灭时。

某座小镇传来婴啼,新生儿的眼角带着道浅淡的朱砂印,像极了某种未尽的契约。

蒹葭如今已是新的守剑人。每当风吹过那串沉玉哑铃,她总想起很多个清晨,师父站在廊下望向东南——那个方向有处开满野花的草庙村旧址,更有轮回彼岸,某人终将归来的红尘。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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