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忘川”的林默，像一枚被重新投入棋盘的棋子，只是这一次，执棋的人是他自己。他表面的平静无波之下，是汹涌的决意。陈博士的“深度理清”预约，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时间所剩无几。
他没有试图去联系苏芮，那只会让她更快地暴露。他坐在自己的操作台前，指尖流淌的不再是删除的指令，而是无声的编码。他利用苏芮留下的后门程序，像一个幽灵，潜行在“忘川”庞大的数据神经网络中。他不再捕捉记忆，而是开始播种——将那些被镇压、被剥削的记忆碎片，连同他和苏芮的真相，加密成微小的“记忆病毒”，悄无声息地植入到系统缓存、待分发的“情感养料”乃至陈博士自己的私人数据库里。
他的行动精准而迅速，但陈博士的网收得更快。
“林默，”控制室的全息通讯强制弹出，陈博士的身影浮现，背景是“忘川”最深处的核心服务器群，那里被称为“神域”。“游戏该结束了。你的情感波动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显眼。交出苏芮留下的东西，我可以让你在下一个循环里，过得轻松一些。”
林默抬起头，透过屏幕直视那双掌控一切的眼睛。“没有下一个循环了，陈博士。”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循环的终点，是觉醒。”
他切断了通讯，同时按下了个人终端上那个最终的图标——“释放”。
没有爆炸，没有警报长鸣。最初的几秒，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变化开始了。
“忘川”大厅里，正在等待记忆删除的客户们，他们面前的咨询屏幕突然扭曲，随即流淌出陌生的、却带着磅礴情感的景象——那是苏芮记忆中的夕阳，是林默早已遗忘的拥抱，是无数被删除者心中最珍视的片段。困惑的低语变成了震惊的喧哗。
城市中心，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奢侈品与度假胜地的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陈博士在实验室里冷漠地说出“情感是效率敌人”的监控录像。
成千上万“订阅者”的私密接收终端，他们正期待着今晚的精神盛宴，涌入的却不是精炼的愉悦，而是海啸般的、原始的、属于他人的痛苦、挚爱、狂喜与心碎。这些未经“提纯”的真实情感，像野火般灼烧着他们脆弱的共情神经，有人崩溃大哭，有人愤怒地砸碎设备。
系统，过载了。
林默穿过陷入混乱与沉思的人群，走向通往“神域”的电梯。权限门在他面前一道道开启——苏芮的程序为他铺平了道路。
“神域”的核心，是一个巨大的、由液态光构成的球体，里面流淌着整个城市最核心、最庞大的记忆洪流。陈博士站在控制台前，他的冷静终于出现裂痕，脸上是混合着愤怒与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毁了它！你毁了几个世纪才建立起来的平衡！”陈博士低吼道，“没有‘忘川’，那些痛苦的人如何解脱？那些顶端的人如何维系文明的灯塔？！”
“靠谎言和掠夺维系的，不是文明，是肿瘤。”林默一步步走近，“而所谓的解脱，不过是把他们的苦难，变成你们餐桌上的佳肴。”
他不再看陈博士，目光投向那巨大的光球。他能感觉到，苏芮的意识碎片，如同亿万只萤火虫，正在其中沉浮、挣扎。
“我知道你在里面，苏芮。”林默轻声说，像是在做一场最后的告别，“这一次，我来了。不是来删除，而是来……带你回家。”
他举起终端，将苏芮留下的程序核心，与“神域”主控系统进行了最终对接。这不是攻击，而是一场献祭与融合。
【终极指令：记忆归位。权限覆盖：苏芮。】
程序理解了这最后的指令。它开始以自身为催化剂，引导那庞大的记忆洪流，不是消散，而是寻找它们最初的、被强行剥离的宿主。这过程需要一股强大到足以点燃整个数据库的“初始情感”作为火种。
光球中，一点温暖的、坚定的光芒骤然亮起，压过了所有冰冷的数据流。那是苏芮留存下来的，最本质、最纯粹的意识——那份至死不渝的爱与牺牲的意志。它像一颗心脏，开始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壮烈的一次搏动。
“不！”陈博士试图阻止，但为时已晚。
光芒席卷了一切，温柔却不可抗拒。林默感到自己的意识也在被冲刷，被洗涤。他仿佛看到苏芮在光中对他微笑，然后彻底消散，化作了引导亿万记忆归位的星辰之路。
巨大的能量过载使得“神域”的服务器群冒出青烟，整个“忘川”的灯光瞬间熄灭，陷入瘫痪。
……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在“记忆之墟”的入口处醒来。阳光刺破乌云，洒在这片荒芜之地。城市似乎不一样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悲伤与希望的宁静。
“忘川”并没有消失，但它作为记忆剥削机器的时代，结束了。
他站起身，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与空洞。苏芮彻底消失了，连同她所有的记忆副本，为了点燃那场唤醒整个城市的火焰，她燃尽了自己。
但他记得一切。
他不再是记忆的捕手。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从这巨大悲剧中醒来的见证者。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片埋葬了无数过往的废墟。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些许迟疑、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请问……你认识我吗？”
林默猛地回头。
苏芮站在那里，穿着简单的便服，眼神里是全然陌生的迷茫，却又带着一丝被刚才那场席卷全城的“记忆梦境”所触动的好奇。她不再是被设定好的“样本”，而是一个全新的、懵懂的、刚刚开始的人生。
林默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个平静而深远的微笑。泪水无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希望。
他轻声回答，声音融入清晨的风里：
“不，我们不认识。”
“只是……你看起很像我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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