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之事后,清静峰的气氛悄然变了。
傅峥嵘虽依旧桀骜,却不再刻意与李沛恩作对,甚至会在李沛恩练剑时,站在一旁静静观看,偶尔还会问上一两句剑招的诀窍;君闫清则愈发沉静,只是看向李沛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关切,会在李沛恩打坐时,悄悄在他身边放上一块暖玉,抵御峰上的寒气。
李沛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只是在傅峥嵘问剑时耐心解答,在拿起暖玉时,指尖会微微停顿。
这日傍晚,傅峥嵘练剑时又遇到了瓶颈,那招“流影十三式”的第七式“回风”总也练不好,剑势总是滞涩,灵力运转不畅。他烦躁地挥剑劈向旁边的巨石,巨石轰然碎裂,他的手却也震得发麻。
“蛮力终究是蛮力。”
李沛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峥嵘回头,见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壶酒,正慢悠悠地喝着。
“这招‘回风’讲究的是借力打力,不是硬碰硬。”李沛恩走到他面前,“看好了。”
他接过傅峥嵘的剑,没有运起火焰灵力,只是凭着手腕的巧劲,剑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如清风拂过,带着一股回旋的力道,卷起地上的碎石,却又在即将击中旁边的灵植时,悄然散去。
“看到了吗?”李沛恩收剑,“力不在猛,在巧;势不在急,在圆。”
傅峥嵘盯着地上那圈碎石形成的弧线,若有所思。
李沛恩将剑还给他:“再试试。”
傅峥嵘深吸一口气,按照李沛恩的指点,刻意放缓了剑势。他不再执着于用蛮力催动火焰灵力,而是试着让手腕随剑势自然转动,感受那股回旋的力道。
第一遍依旧生涩,剑风刚到半途便泄了气;第二遍稍好,却在转折处卡住;直到第三遍,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顺畅感,剑光如回风卷雪,带着圆融的力道掠过空地,卷起的落叶竟在空中打着旋儿,迟迟未落。
“成了!”傅峥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转头看向李沛恩,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李沛恩眼中也泛起笑意,举杯饮了口酒:“还算有悟性。”
傅峥嵘被他夸得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还是师尊指点得好。”
这声“师尊”叫得自然,没有了往日的别扭。李沛恩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云海出神。
夕阳沉入西山时,君闫清抱着一卷古籍走来,见两人站在余晖里,一个饮酒,一个抚剑,画面竟有些和谐。他脚步顿了顿,轻声道:“师尊,傅师兄。”
李沛恩回头:“何事?”
“弟子在古籍中看到一段关于‘无情道’的注解,有些不解,想请教师尊。”君闫清道。
李沛恩点头:“到殿内说吧。”
三人回到主殿,君闫清将古籍摊开在石桌上。书页泛黄,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无情道者,非无觉,乃无执。视万物为刍狗,非不爱,乃爱之无疆。”
“弟子不懂,”君闫清指着那句“爱之无疆”,“既然无情,何来大爱?”
李沛恩看着那行字,沉默了许久。这古籍是他早年所得,当年只觉得“视万物为刍狗”一句深得“无情道”精髓,却从未细想“爱之无疆”的深意。
“或许……”李沛恩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无情并非真的无情,而是将私情化为对天地万物的悲悯。只是这份悲悯,太过宏大,宏大到让人觉得冷漠。”
傅峥嵘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嗤笑:“说来说去还是自圆其说。不爱就是不爱,哪来那么多道理?”
李沛恩没有反驳,只是拿起酒壶,又饮了一口。酒液入喉,带着一丝灼人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凉。
“你们觉得,何为道?”李沛恩忽然问道。
傅峥嵘想了想:“能变强,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就是道。”
君闫清则道:“道是本心,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不会动摇的坚守。”
李沛恩望着两人,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一个求力,一个求心,却都比他这困在“无情”二字里的人,更懂道的真意。
“或许你们说得都对。”李沛恩道,“道有千万种,能让自己心安的,便是最好的道。”
夜色渐深,傅峥嵘回了耳房,殿内只剩下李沛恩和君闫清。君闫清收拾着石桌上的古籍,忽然瞥见李沛恩枕下露出的半块令牌——正是那枚断裂的飞升令牌。
他心中一动,终是忍不住问道:“师尊执着于飞升?”
李沛恩抬眼,目光落在令牌上,眸中闪过一丝怅然:“曾几何时,是。”
“为何?”君闫清追问,“弟子听说,飞升之后,便要斩断尘缘,永居仙界。那样的长生,难道不是另一种孤寂?”
李沛恩拿起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裂痕:“当年我以为,大道就在仙界,只有飞升,才能证得真正的无情道。可天梯崩碎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或许我错了。”
他看向君闫清,眼中带着一丝困惑:“我修无情道千年,以为早已斩断七情,可这五百年独居清静峰,却时常会想起初见沈天耀时,他还是个总跟在我身后的小不点;想起第一次炼丹失败,被师父罚去药圃除草;想起……”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私情”,原来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便会悄然浮现。
君闫清静静地听着,忽然轻声道:“若大道无情,修之何益?”
李沛恩猛地抬头,看向君闫清。少年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
“若大道无情,”君闫清重复道,“那万物生七情,又算什么?是天道的玩笑,还是修行的阻碍?弟子觉得,情与道并非对立,就像剑可伤人,亦可护人,关键在于握剑之人的心。”
李沛恩握着令牌的手微微收紧,令牌的棱角硌得指尖生疼。君闫清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尘封已久的门。
是啊,若大道真的无情,那天地为何要生出血肉有情之物?若修行的终点是斩断所有羁绊,那这漫长的修行,又有什么意义?
他想起自己为傅峥嵘压制魔气时的专注,想起为君闫清疗伤时的心疼,想起在秘境中看到他们遇险时的慌乱……这些都是“情”,是他曾极力摒弃的东西,可正是这些东西,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具只为飞升而存在的躯壳。
“你说得对。”李沛恩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无情便是道,那修之何益?”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千年的“无情道”,生出了真正的怀疑。
君闫清看着他眼中的动摇,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李沛恩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或许,这道心的裂痕,从今夜起,便再也无法弥补了。
“夜深了,师尊早些歇息吧。”君闫清躬身道。
李沛恩点点头,将令牌重新藏回枕下:“你也回去吧。”
君闫清转身向殿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李沛恩正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可他的侧脸,却不再是全然的冰封,反而带着一丝卸下重负的柔和。
君闫清轻轻带上门,将那抹柔和的身影留在了殿内。
回到耳房,傅峥嵘正坐在窗边喝酒,见他进来,挑眉道:“跟老顽固聊什么呢?聊了这么久。”
“聊道。”君闫清道。
“道?”傅峥嵘嗤笑,“他那无情道有什么好聊的?”
“或许,他的道,要变了。”君闫清望着窗外的月亮,轻声道。
傅峥嵘愣了一下,随即哼了一声:“变不变关我们什么事?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说不出“我们还是要复仇”这句话了。
是啊,他们还是要复仇吗?
在看到李沛恩为救他们而吐血时,在听到他对“无情道”的怀疑时,在感受到他那些不经意的温柔时……复仇这两个字,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傅峥嵘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辛辣,却压不住心底的茫然。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洒在清静峰上。主殿内,李沛恩依旧望着月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
君闫清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若大道无情,修之何益?”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鲜衣怒马的时光,也曾有过想要守护的人。只是后来,为了追求“无情道”的极致,他亲手斩断了那些羁绊,以为这样就能离大道更近,却没想走到最后,竟发现自己早已偏离了初心。
或许,真正的道,从来不是无情,而是在纷繁复杂的情感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坚守。
李沛恩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灵力的流动。与往日的冰冷不同,今夜的灵力似乎带着一丝暖意,顺着经脉缓缓流淌,滋养着那因飞升失败而受损的根基。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的道,或许真的要变了。
而这份改变,源于那两个闯入他孤寂世界的少年,源于那些让他重新感受到“情”的瞬间。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石桌上,照亮了那本摊开的古籍。“爱之无疆”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清静峰的夜,依旧寂静,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道心的裂痕,在月光的照耀下,渐渐显露出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