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毕子衿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也是毕子衿认识他哥毕知书的第十七个年头。
子衿这个名字是他早逝的祖父给起的。出自《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大抵是希望毕子衿成为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可惜,这“子衿”,在他自己看来,早已被岁月丛生的荆棘划破,沾染上了怎么也洗不净的尘。
记忆像是蒙着旧纱的琉璃盏,光影迷离,触手微温。在毕子衿对他哥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哥一直是一个温柔的不像话的人。
他哥的温柔似乎是无处不在的,就像是春日檐下融化的冰雪,清冽,耐心,在阳光中流淌汇聚成令人心动的克兰因蓝。
他始终记得毕子衿的嗜好,作为世家的长子,他一向很忙,却仍愿意顶着爹的压力陪着毕子衿一同去街角那家老字号的店铺买橘子糖。
毕子衿现在始终记得那糖的味道,微酸,回味却是甜的,能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哥是老师们口中的“天之骄子”,是同学们赞不绝口的佼佼者,名字常年登在成绩榜的最前面。
这样好的一个人,却愿意陪着当时称得上“不学无术”的毕子衿,一同坐在最后一排。
当毕子衿上课听不进去那些老师枯燥的语句,将课本涂满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涂鸦时,他哥只会用胳膊轻轻碰毕子衿一下,将笔记轻轻挪到他眼前,眼底是化不开的无奈与纵容,像在看一只尚未长大的,自家豢养的小兽。
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五岁那年夏,毕子衿打碎了他爹房间里那只珍贵的砚台。黑色的墨汁在地板上蜿蜒成洗不净的溪。爹震怒的呵斥在小孩儿耳旁炸开,当时的他却只会躲起来偷偷的的哭。
在小孩儿六神无主之时,他哥却走过去,在满地狼藉前默默低下头收拾起碎的不成样子的瓷片,声音平稳:
“爸,是我不好,是我把他弄翻的。”
已经记不清那一天的具体细节,毕子衿只知道那天晚上他哥被罚跪在书房外的走廊上,跪的笔直,眼尾却泛着一抹红。他哽咽着爬过去,拉着他哥的衣角语无伦次的道歉,他哥回过头,嘴角竟然还能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小孩儿眼角的泪痕,毕子衿听见他哥说:
“哥不疼,别怕,别哭。”
那时毕子衿总是天真的以为,他哥是永远不会倒塌的堡垒。
直到有一天,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与冷漠彻底撕破了那层虚伪的名为温馨的壳。
那一天,阳光亮的刺眼,他哥走到小孩儿面前,蹲下身,他的眼眸还是很温柔,深处却掺杂了一些小孩儿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毕子衿现在还记得他离别时的每一个细节,他记得他哥替他很温柔地整理了一下歪掉的衣领。
“我和妈妈去给你买生日蛋糕。”他说,“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傻傻的小孩儿信了,从太阳高悬等到山峦吞噬血色的余晖。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车辆,却始终看不见他哥的身影。
这一等,就是七年。
后来从只言片语里面毕子衿才知道,爹妈离婚了。他们都不想要他,都想带他哥走。可是爹争不过妈,不得不接下他这个烂摊子。
呵,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从小到大都只是个会躲在哥哥背后哭的胆小鬼,不学无术的捣蛋精罢了,哪能比得上前程似锦,光芒万丈的毕知书?
毕子衿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无所谓,他们不喜欢我,我自己喜欢我自己便是。”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恨上了他哥,或许是在父亲看着他的成绩单摇头叹气,眼里满是“要是知书还在就好了”的时候;或许是邻居对着他指指点点,感叹他怎么怎么比不上毕家长子的时候;又或许是,清晨上学看见身旁空了的座位,是闯了祸再也没有人会温柔的对他说“不怕,哥哥在”的时候。
是啊,他哥已经走了,他哥骗了他,把他就这么遗弃在了那年盛夏。可那又怎样呢?
生活总要继续。
后来啊,毕子衿那名义上的爹很快找了个新的妻子,他和后妈及她的儿子成姜相处的其乐融融,也就来不及管毕子衿这个养废了的二儿子。他也乐得自在,便放开了胆子赛车逃学打架,后妈也因此放下心来,认为毕子衿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于是还能在毕子衿面前扮演成一个宽容的“慈母”。
毕子衿素来有记日记的习惯,或许是因为,有些话无人可说,有些话无人愿听。当那个唯一会蹲下身来听他絮语的人离开后,这方小小的本子,便成了他所有心事的藏身地。
他得用一种方式,向这寡淡的人间证明——那些好的、坏的、温柔的、破碎的过往,真的存在过。至少得为自己,留下一点活过的证据吧,哪怕他本就无人问津。
他曾在日记里写过这么一段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可惜,我毕子衿,终究不是那世无双的翩翩公子。我是荒野里再也等不到春天的野草,是哥留下的、那场温柔梦境冷却后,一捧无人问津的灰。”
只是,偶尔在某些阳光刺眼的闲暇的午后,他还是会恍惚记起,那张橘子糖纸在夕阳下所泛起的琥珀色的光;又或是记起那颗橘子糖融化在嘴里时,酸涩而又遥远的甜。
那个温柔的人,连同街角早已关闭的老字号店铺和那个晚上被山峦吞噬的血色余晖,以及那如同肥皂泡般愈飞愈高,逐渐模糊并最终离他而去的岁月,与恨意一同,深深埋葬在心底的无尽荒野。
记忆是会呼吸的痛,缠绕在每一段岁月中。毕子衿努力将自己变成那种放荡不羁的模样,自欺欺人的以为能填补内心的那一丝疲惫与脆弱。
可为什么,为什么等到夕阳西下,为什么等到盛夏再一次来临,等蝉鸣再一次漫过原野,他的心却依旧空落落的呢?
或许,是梦醒之后,留下的后遗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