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阳光被梧桐叶精心裁剪,散落成一地碎金。毕子衿拍着篮球,在空旷的球场间左冲右突,运球声“砰砰”作响,砸在篮球场上,在他听来那当真是极其美妙的乐声。身后,是一群女孩子不着调却充满活力的高声尖叫——
“毕子衿!毕子衿!”
毕子衿猛的发力,脚掌蹬地,一跃而起。手臂划过一道带着些许狠厉的弧线。篮球重重砸进篮筐。“哐当”一声,金属篮架也跟着微颤了两下。
稳稳落地,弯腰,他双手撑住膝盖,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滚烫的地面洇开深色的印记。
纪通衢慢慢悠悠的走过来,扔过来一条毛巾,毕子衿顺手接住,直起身,随意抹了一把下颌即将滴落的汗珠,然后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不羁的笑看向他。
“今天突然这么好心,让你兄弟我受宠若惊啊。”毕子衿扬起手准备一巴掌拍在他好兄弟的脑门上。
纪通衢从容不迫躲开,摊摊手,无奈中带有几分欠揍:“再不让你感受一下兄弟的关爱,兄弟就怕你哪天就跟哪个妹子跑了,然后剩我一个孤家寡人呐。”
毕子衿忍不住哂笑了一下:“滚蛋。孤家寡人的是我吧,天天忙着照顾那姓沈的,连当初一起打过架的兄弟都忘了。”
纪通衢却忽然收敛起了笑容,对毕子衿正色道:
“毕子衿,你哥回来了。”
那一瞬间,周遭几乎所有的声音——女生的尖叫,梧桐树叶被风带起的“沙沙”声,甚至是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瞬间杳无踪迹。
毕子衿尽力扯出一个但不那么像样的微笑。
“你今天抽风了?怎么,谈个恋爱把你谈傻了?他都离开多少年了怎么可能回来?”
不管是过去的懵懂的喜欢,还是后来潜滋暗长的恨意,如今早已被时光洗去了原本的颜色。只是偶然听到故人的名字,心还是会忍不住震颤。
恨,还是爱,毕子衿似乎早就分不清了。
纪通衢略微关心的朝毕子衿探了探身。
“你兄弟我看起来是这么不着调的人么?昨天我和沈弃请假回家去看望奶奶的时候看见你哥了,当时我还以为是我老眼昏花,啧。仔细一看,轮廓确实是他。”
“那应该真的是你老眼昏花了吧,需要我搞点钱送你去看眼科么?”毕子衿极力按捺住内心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没开玩笑。”纪通衢眼中的认真神色让毕子衿不得不正视这件事。”
“无所谓,他回不回来那不都一样吗。”毕子衿抬起头掩饰自己那复杂的思绪,假装在看天空中飞过的一只鸟。
“你这个态度就对了,你哥这么长时间突然回来肯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纪通衢微微收敛了笑意,“不过你也别太在意,我和小沈会支持你的。你这样兄弟我就放心了。”
“嗐,还需要你瞎操心。”感动之余毕子衿又略带鄙夷的看了一眼他。“去陪你的美术生吧,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爸爸操心了,你要学会抓住机会。”
“嗐,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纪通衢哭笑不得,却也并未计较。
晚上。
今天明明是周五,却莫名其妙的不想回家。虽然毕子衿一向如此,但这次却莫名其妙掺杂了点畏惧的情绪。
说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毕子衿在脑子里面模拟了一遍遍他见到毕知书时的场景,是声嘶力竭的争吵,还是漠不关心的擦肩。好像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半晌毕子衿笑了一下,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是毕知书背弃了他,怎么反倒跟个他亏欠了毕知书似的。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光芒万丈、前程似锦的他哥回来了,以他那个便宜哥的实力肯定吊打周姨那个儿子成姜。嗐,又有好戏看了。
毕子衿随意把书包一挎,还能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呗。
他特意选择了学校后面那条窄窄的,种满老樟树的小巷。安静,没人吵。就连光线也被浓密的树荫过滤得昏暗。
就在巷口,那片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模糊金边的空地上,毕子衿却意外看见了他哥。
只是一个背影,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站在一颗老樟树下。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身姿比记忆中的那个清瘦的少年要挺拔、沉稳的多。毕子衿不想也不愿自作多情的认为他在等他。
毕子衿神情木然,第一反应竟然是想逃。
哦,这该死的操蛋的命运。
当毕子衿后退半步,决定原路返回换一条路走的时候,他似乎有所感应似的,微微侧头,然后,整个身体转了过来。
时间没有静止,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抬眼看过来的那一瞬,却好像是一眼万年。
然后,毕子衿对上了他哥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小孩儿时期曾经像浸在温水里的玻璃珠,总是带着化不开的暖意和纵容,看向毕子衿时,会微微弯起,带着些许欣喜的神色。可此刻,那双眼睛依旧漆黑,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映不出任何情绪,也看不出丝毫久别重逢的波澜。
毕知书的脸褪去了少年的柔和,线条变得清晰利落,下颌绷着,嘴唇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岁月洗去了他身上毕子衿唯一熟悉的温度,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陌生和……疏离。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毕子衿,神色淡漠,如同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闯入他视线的陌生人。
那一刻心脏剧烈跳动,毕子衿想叫他一声“哥”,喉咙却干的发涩。于是他抿紧了唇,一动不动跟毕知书僵持着。
毕知书那平静无波的眼睛刺痛了他,这七年的等待和斤斤计较仿佛就像个笑话。
毕子衿很想逃。
可他哥却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
步子不大,速度均匀,皮鞋落在老旧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毕子衿骤然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他在他面前站定。距离很近,近到他能闻到他哥身上淡淡的、陌生的清冽气息,像是雨后的雪松,彻底覆盖了记忆里那份带着阳光和橘子糖甜香的味道。
他们之间,隔着七年的空白,隔着那年匆匆而去的盛夏,隔着烧了漫天的野草留下来的余烬,隔着无数个濒临崩溃却不得不自我消化的夜晚。
七年。足够一个孩子长成少年,足够一个少年将自己磨砺成一副满身尖刺的模样。
他哥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毕子衿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只是随意一瞥。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时间打磨过的磁性,语气平直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子衿。”
他叫了毕子衿的名字。不是记忆里带着亲昵尾音的“子衿”,而是简单的、连名带姓的称呼,透着一种让毕子衿无法忍受的疏离。
他哥回来了。
以这样一种毕子衿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平静地、甚至是冷漠地,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落叶,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儿,无声落下。
凭什么?那一瞬间毕子衿突然很想笑,然后又突然意识到现在这个场合似乎不适合他笑,于是他便也只是淡淡的回答: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在这里。”
明明是淡然无波的语气,却莫名其妙被毕子衿弄成了一股讽刺的意味,虽然有一点故意的成分在里面。
在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对视之后,毕知书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陈述着一个客观事实:
“长大了。”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或解释,甚至连最基本的寒暄都懒得伪装。
这比毕子衿预想过的任何一种开场——愤怒的斥责、虚伪的关怀、甚至直接无视——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然,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毕子衿紧绷的神经。
毕子衿想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像平时面对那些婆婆妈妈的教导主任或不自量力的挑衅者时一样,但脸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毕子衿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话:
“不然呢?”
他的话里带着刺,试图扎破毕知书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但毕知书只是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那动作快得几乎让毕子衿以为是错觉。
他的视线在毕子衿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评估他这句带着敌意的话有多少分量,然后目光向下,掠过毕子衿因为打球而沾了灰尘的校服外套,袖口处一道不太明显的划痕——大概是上次打架时留下的,最后落在他紧握成拳、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
“看来,你过得……很自在。”毕知书淡淡地说,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是褒是贬。
毕子衿忍不住冷笑:可不是自在么?无人问津,自生自灭。可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他?
“托你的福。”毕子衿几乎是咬着牙回应,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他不想在这里,在大街上,像个失控的疯子一样对毕知书咆哮。那太难看,也太可悲。
毕知书似乎并不在意毕子衿的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毕子衿的情绪。他的目光越过毕子衿的肩膀,看向毕子衿身后的巷子深处,又收回来,重新落在毕子衿身上。
“爸跟我说了你的一些情况。”他陈述道,言简意赅,“我这次回来,会暂时住下。”
住下?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毕子衿脑海里炸开。
无数个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他一个也问不出口。质问意味着在意,而他不想在意。
他沉默地盯着他哥,试图从他哥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找到他这突如其来的回归背后隐藏的目的。但他的表情依旧像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严丝合缝,不透半点情绪。
“是吗?”毕子衿听到自己用同样冷淡的声音回应,“那祝你住得愉快。这里……变化挺大的。”
比如,街角那家卖橘子糖的老店,早就拆了。比如,他们家,也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比如,他。
毕知书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非常微弱的波动,快得让我无法捕捉。
“走吧。”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去哪?”毕子衿下意识地反问,身体戒备地往后微仰。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