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哪个家?那个有父亲、有继母、有他们其乐融融的“新家庭”,而他只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的地方?和他那个便宜哥一起?
荒谬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不住那里。”毕子衿生硬地说。自从他爹毕磊再婚,他大多时间住在学校附近一间租来的小公寓里,那是用他赛车赢来的钱和平时打工攒下的租金租的,虽然简陋,但至少自在。
“我知道。”毕知书平静地回答,似乎对他的动向并非一无所知,“爸让你回去一趟,一起吃晚饭。”
他爹让他哥来的?他们之间……一直有联系?毕子衿后知后觉才领悟到其中包含的大量信息。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又沉了几分。原来,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始终只有他一个。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
他不想回去面对那场注定尴尬的晚餐,不想在周姨假惺惺的笑容和他爹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再加上一个冷漠疏离的他哥。那太折磨了。
但另一方面,一种扭曲的好奇心又驱使着他。说白了,毕子衿想看好戏。同样也想知道,他哥为什么突然回来。
“怎么?”毕知书见毕子衿不动,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不敢?”
激将法,很低级,但对毕子衿很有用。尤其是在他哥面前,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容许他露出任何怯懦。
“有什么不敢的?”毕子衿挺直了脊背,冷笑一声,“只是希望毕大少,还记得回家的路。”
说完,毕子衿不再看毕知书,迈开步子,越过他,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他知道他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幼稚的可笑。于是他心虚般将脚步刻意踩得很重,仿佛这样就能踏碎内心的不安和混乱。
毕知书没有立刻跟上。但毕子衿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他背上。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但他没回头。
走了几步,他才听到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街景在眼前掠过,熟悉又陌生。毕子衿刻意忽略着身后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脚步声,脑子里竟一片混乱。
他会住多久?他回来到底想干什么?父亲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还有妈……她知道他哥回来吗?
这段路,似乎比记忆中漫长了许多。
毕子衿机械的领他进门,爹和那个后娘,还有后娘那个不安分的小儿子成姜,正坐在桌前,仿佛就在等他们两个。
“爸,阿姨,我回来了。”毕子衿略显生硬的打了个招呼。
他那渣爹坐在主位,尽显一家之主的威严。他的眼神在毕子衿和毕知书之间游移,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都化为一声不明意味的叹息,化作给周姨夹菜的动作。
周姨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的笑容,忙着给每个人布菜,语气亲切地询问毕知书这些年在外的生活,话语周到,却透着一层隔膜。
她带来的儿子成姜,比毕子衿小一岁,正读高一,埋头吃饭,偶尔抬眼飞快地扫一下毕知书,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长时间在这个家里虚与委蛇的经历让毕子衿易如反掌的看出了周姨和成姜对毕知书的敌意与审视。
他虽然不热衷于回这个家,但他热衷于看好戏。
毕子衿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他人家庭剧场的观众,格格不入。
这房子里的一切,光洁的地板,崭新的家具,墙上挂着的他们三口的合影,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多余。
而毕知书的归来,更像是在这幕剧里强行插入了一个原本被写丢的角色,让这场面变得更加怪异和紧绷。
这顿晚饭,吃得像一场无声的刑讯。
没事,为了看好戏,毕子衿可以忍。
快结束时,他爹终于清了清嗓子,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看向毕知书,又略带迟疑地扫过毕子衿,声音有些干涩:
“知书这次回来,是因为她妈妈。她……上个月,病逝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兄弟二人的反应。
“她临走前,放心不下知书一个人在外面,也……也记挂着子衿。所以,我想着,还是让知书回来住。这里,总归是你们的家。”
毕子衿微微愣了愣神,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但出乎意料的没有太多悲伤。我只是觉得荒谬。
他对妈的些许记忆经过多年岁月的洗涤,似乎已经模糊的分不清是他编造的还是确实存在过。
七年,确实足以让一个人忘却太多太多。
毕子衿下意识地看向毕知书,发现他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指节微微收紧,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他哥比他先知道。也许,他还去见了她最后一面。这个认知让毕子衿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周姨适时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怜悯:“唉,真是没想到……你们妈妈还那么年轻。知书,节哀。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的,就跟阿姨说。”
虚伪,毕子衿面无表情地想。之前他爹多少次想带他去看看毕知书和他妈,都被她找借口插科打诨过去了,现在倒是开始装怜悯了。
成姜在一旁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他斜眼看着毕知书,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刻薄:
“说得真好听。以前没见多惦记我爸,现在人没了,倒想起来回来了?不会是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争家产的吧?”
毕磊的脸沉了下来:“闭嘴!怎么跟你哥说话的!”
“成姜!胡说什么!”周姨脸色一变,低声呵斥。她又赶紧朝毕知书陪笑:“不好意思啊知书,他年纪小你别跟他计较。”
年纪是挺小的,十六岁的巨婴。
成姜不服气地撇撇嘴,但没再吭声,只是挑衅地看着毕知书。
毕子衿饶有兴致的喝了口橙汁,不错,好戏。
这种夹枪带棒的话,他听得多了早已习惯成自然。只是没想到,毕知书一回来,就成了新的靶子。
毕知书缓缓放下水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成姜。那目光里没有怒气,甚至没有不悦,只是一种极致的冷。
“第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回来,是因为父亲的意愿,以及处理一些必要的手续。与你,以及你口中的‘家产’,无关。”
“第二,”他顿了顿,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毕子衿,那一瞬间,他似乎捕捉到他哥眼底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疲惫…伤感?又像是别的什么,但快得无法捕捉。
“注意你的措辞。对逝者保持基本的尊重,是为人最起码的教养。”
毕知书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成姜脸上。
成姜的脸瞬间涨红了,似乎想反驳,但在毕知书那冰冷的注视下,气势莫名矮了一截,悻悻地低下头,用力扒拉着碗里的饭。
妙啊,一来回击了成姜夹枪带棒的讽刺,二来暗嘲成姜没有教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子衿微微低头遮掩自己嘴角那一抹扬起来的弧度。
这趟,也算是是来对了吧。
毕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挥手:“都少说两句。吃饭。”
多可笑啊,这就是“家”,短暂的平衡脆弱的不堪一击。毕知书的归来,不过是让这滩浑水,搅得更浑了些。
饭后,毕子衿片刻不想多待,起身就想离开。
“子衿。”毕磊叫住他,“你哥刚回来,房间还没完全收拾好。你那边方便吗?让你哥先去你那里住一晚。”
客气的语言却没有客气的语气。
“不方便。”毕子衿几乎是立刻拒绝,语气生硬,“我那里太小,只有一张床。”
说完,毕子衿不等他爹再开口,径直走向玄关换鞋。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背后传来周姨假意的劝解和毕磊无奈的叹息。毕子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夏夜的风带着黏腻的热气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毕子衿沿着路灯昏暗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随脚踢开几块小石子,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妈死了。毕知书回来了。还要住下来。这个世界,仿佛在一夕之间,又开始了令人厌恶的旋转。
不知走了多久,毕子衿最终还是回到了那间租来的、位于老居民楼顶层的小公寓。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我摸索着钥匙,正准备开门,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平稳的脚步声。
毕子衿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楼梯口。
是毕知书。
他就那么沉默的站在那里,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看来那个老毕登还是让他过来了。
毕子衿看不清他哥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投射过来的目光。我自顾自的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门开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这儿地小。”下半句毕子衿没有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毕知书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专注的看着毕子衿。上一次这样,还是十几年前毕知书一不小心踩死了毕子衿养的一只蚂蚁,毕子衿嗷嗷大哭的时候。
毕子衿神色木然,该死,怎么想起这个了。
“进来吧,但你最好别久留。”他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
他推开门,开了灯,入目是一片狼藉,四散的杂志跟一堆模拟试题杂糅在一块,沙发上面随随便便扔着几件皱皱巴巴的衣服。
啊,久违的尴尬的情绪。
毕子衿半晌转过头来,僵硬的对他哥说:
“不好意思啊,这儿我其实也就周末偶尔过来一趟,平常都宅俱乐部或是同学家里面。可能有点乱,你别介意。”
他哥微微颔首,跟了进来,放下行李袋,顺便带上了门。
于是便又陷入了僵持的沉默,毕子衿不想多说,毕知书也不欲开口。顿了顿,毕子衿还是去厨房给他接了一杯水。
“诺,喝吧。你也不用站着,坐吧。”他听见他自己用生硬的语气说。
毕知书似乎微微愣了下,才伸手接过水杯,然后坐在了沙发上。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
毕子衿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然后坐在了毕知书对面的凳子上。
或许只有几秒,或许过了很久。毕子衿听到他哥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
“你一直自己住吗?”
毕子衿用看智障的眼神略微瞅了他一会,然后把他哥给看沉默了后,毕子衿才觉得有些不妥,斟酌了一下词句,开口:
“平日里老头子不管我,家里那状况你也看见了,一个人住挺好的,清净。”
毕子衿是用极其平静的语调叙述的,有些痛苦,当习惯成自然之后,再回首,发现所经过的不过也就是梦一场罢了。
然后,他听到他哥极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顿了片刻,他哥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轻到毕子衿半天才反应过来毕知书在说什么。
带着一种自从毕子衿跟他重逢,却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
像是疼惜的情绪。
“我回来了。”
毕子衿曾经已经以为他自己足够坚强。但就是这一声,和那短暂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情绪,就那么猝不及防的,猛的击穿了毕子衿辛辛苦苦用七年筑成的,自以为已经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线。
是啊,他现在回来了。那以前呢?
毕子衿没资格替以前即使受尽冷眼也曾傻傻地以为他会回来的小孩儿原谅他。
毕子衿微微侧过头去,凝视着窗外树上一只蹦蹦跳跳的喜鹊,指尖陷进手心,带着一种钝痛。
他几近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在那个他也许应该恨却恨不起来的人面前,可耻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