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那幢祖宅,像一头蛰伏在岁月深处的疲惫巨兽,每一片瓦、每一根梁都浸透了潮湿的往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时,一股混合了腐朽木料、陈旧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旧书册发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是回来给奶奶收拾遗物的。父母远在南方打工,这担子自然落在我这个刚毕业、工作还没着落的闲人肩上。堂叔公把钥匙递给我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枯瘦的手掌握着冰凉的黄铜钥匙,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阿宁,”他哑着嗓子,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东西收拾好就尽快出来。这屋子……天黑以后,别待在里面。”
我心里揣着事,只当他是老人家对空置老宅的忌讳,含糊地应了一声。钥匙入手冰冷,上面斑驳的绿锈像是时光凝固的泪痕。
老宅内部比记忆中更显破败。光线挣扎着穿过被茂密竹叶和老旧窗棂切割的缝隙,在堂屋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家具大都蒙着泛黄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守墓人。空气凝滞,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灰尘缓缓飘落的细微响动。
记忆里,奶奶总是干净的,利落的,唯独对阁楼上那面镜子,她有种近乎偏执的恐惧。
“囡囡,记住咯,”她总会捏紧我的小胳膊,表情严肃得可怕,“半夜,特别是子时前后,万万不能照镜子。那镜子里头啊,住着不干净的东西。活人照久了,魂儿会被勾走的。”
那时我年纪小,被她吓得晚上起夜都憋着,宁可摸黑穿过长长的走廊去院子里的茅厕,也绝不敢瞥一眼走廊里那面水银剥落的穿衣镜。
后来学了物理,懂了光学原理,自然把这些话当成乡下老人的迷信。可此刻独自站在这空旷的老宅里,童年那种莫名的畏惧又悄悄爬回心头。
我要找的,是奶奶放在阁楼上的一个首饰盒。
阁楼的入口在走廊尽头,一扇低矮的木门,用锈迹斑斑的铁插销拴着。拔开插销时,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门刚开一道缝,一股混合着木头腐朽和尘埃堆积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楼梯又窄又陡,踏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阁楼低矮,人需要弯着腰才能活动。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天光,勉强照亮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杂物堆积如山,都覆盖着厚厚的尘埃,蜘蛛网在角落里织就一片片灰蒙蒙的阵营。
然后,我看见了它。
它就立在最里面的墙角,被一块褪色发黑的厚绒布整个罩住了,但从轮廓能辨出是面不小的镜子。应该就是奶奶说过的那面“古镜”。
莫名的,心跳快了几拍。不是害怕,更多是一种被牵引的好奇。
我定了定神,开始翻找首饰盒。灰尘呛得我连打喷嚏。找了约莫半小时,终于在一个破旧的樟木箱子底找到了它。
盒子不大,入手沉甸甸的。打开后,里面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只有几枚成色普通的银戒指,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钉,还有一把用红绳系着的、磨得光亮的桃木小梳子。底下压着一本页面泛黄的册子,是奶奶的日记。
我随手翻了几页,大多是琐碎的日常记录。正想合上,夹在中间的一页上,几句用红笔着重写下的话猝然跳进眼里:
“癸亥年七月初三,夜梦镜中影动,与己无异,唯笑靥森寒。惊寤,冷汗透衣。祖训言,镜乃阴阳交界,虚影积久,或生灵智,夺舍而代。切记,子时勿临镜,心神勿滞于影。”
红色的字迹,带着惊惶的力度,深深烙印在纸页上。
“夺舍而代”四个字像冰锥扎进我心里。奶奶她不只是相信,她可能真的经历过什么?
我合上首饰盒,拿着日记,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面被蒙住的镜子。好奇心像野草般疯长。
是白天,怕什么?我告诉自己。
我走过去,捏住绒布一角,用力一扯。
灰尘簌簌而下。镜子完整地显露出来。它比想象中还要大一些,椭圆形的镜面镶嵌在厚重的暗红色木框里,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镜面灰蒙蒙的,映照出的影像有些模糊失真。
我站在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发凌乱,脸上沾着灰尘。
忽然,脖颈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凉气。
不是风,更像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堆积的杂物在昏暗光线下投下幢幢黑影。
是错觉吗?
我惊疑不定地转回头,看向镜中。
就在这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镜子里,我的影像,似乎比我本人慢了细微的一刹。
不,不是动作。是表情!
我明明因惊吓而眉头紧蹙,可镜中的“我”眉头竟是舒展的,嘴角甚至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放松的痕迹?
我死死盯住镜中的眼睛。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映着阁楼昏暗的光,深不见底。
是光线太暗造成的视觉误差?还是心理作用?
我使劲眨眼,再定睛看去。
镜中的影像已经和我完全同步。刚才那一瞬的差异,仿佛只是错觉。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不能再自己吓自己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无畏,我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抬起右手,对着镜子比了个挑衅的中指。
镜中的“我”同步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毫无异常。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这镜子,邪门。
我慌忙用绒布重新将镜子严严实实盖起来,抱着首饰盒和日记本,逃也似的冲下阁楼。重新插好插销时,我的手抖得厉害。
回到城里租住的公寓,开头几天一切如常。我整理着奶奶的遗物,偶尔翻看日记,里面再没有出现关于镜子的惊悚内容。
直到那天晚上。
我加完班回家,已经快十一点。累得头晕眼花,草草洗漱完,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
无意间一抬眼,看见了对面电视柜上方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我瘫在沙发上的疲惫身影。
看着看着,我的目光有些涣散。
就在这时,镜中的那个“我”,嘴角忽然非常清晰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绝对不属于我的、带着冰冷恶意的笑容!
我像被冰水浇透,瞬间弹起,心脏狂跳!
“谁?!”我厉声喝道,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空荡荡的公寓,只有我的回声。镜子里,那个“我”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和我一样的惊骇。
幻觉?是太累了吗?
我死死盯着镜子,一步步靠近。镜中的影像与我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异常。
可那冰冷的惊悸感,还牢牢钉在脊椎骨里。
那不是幻觉。我分明看见了!
从那天起,事情开始不对劲。
那面镜子里的“东西”,似乎跟着我来到了公寓。它出现在任何能映照出我影像的地方——卫生间的镜柜,地铁门的倒影,公司电梯的不锈钢板,甚至手机熄屏时的黑色屏幕……
它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起初只是表情的微妙差异,后来开始在我清醒时公然出现。
有一次在公司洗手间,一抬头,就见镜中的“我”正用一种极度贪婪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我。我吓得倒退一步,它立刻恢复成与我同步的惊恐。
还有一次深夜,我被渴醒去厨房倒水。经过漆黑的客厅时,眼角余光瞥见电视黑屏反射出的模糊人影。它没有像我一样走向厨房,而是静静地站在反射的影像里,面对着我,一动不动。我猛地转头,那黑影又消失了。
恐惧像藤蔓勒紧我的脖颈。我变得不敢照镜子,用布盖住了家里所有的镜子。黑眼圈越来越重,精神萎靡,同事们都关切地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不敢说。说了谁会信?
我也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我去看了医生,开了安神的药。但毫无用处。那个“它”依旧如影随形,存在感越来越强。
我能感觉到,它不再满足于只是“看着”。
奶奶日记里那句“夺舍而代”像诅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
一天晚上,雷雨交加。我被噩梦惊醒,梦里被拖进镜子,而那个“它”站在镜子外对着我狞笑。
惊醒后,一身冷汗。房间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偶尔划破夜空。
我口干舌燥,想去客厅倒水。
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一小片黑暗。我走向房门。
就在我握住门把手时——
身后金属置物架的模糊倒影里,借着闪电的光,我清楚地看到:我身后的床上,被子隆起了一个人形!
而我,明明已经站在了门口!
“咯咯咯……”
一阵极轻、极诡异的笑声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冰冷,僵硬,充满非人感。
我全身血液冻结,僵硬地转头。
床上,空空如也。
再看置物架,倒影里也什么都没有。
但那冰冷的笑声,还残留在我耳蜗深处。
它在靠近!它不再仅仅满足于待在镜子里了!
我崩溃了,逃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瑟瑟发抖地熬到天亮。
第二天,我请了假,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再次回到老宅,直接上了阁楼。那块罩着镜子的绒布不知何时滑落了一角,露出小半片灰蒙蒙的镜面。
我不敢再看,开始在奶奶的旧物里翻找。终于,在一个垫桌脚的木匣子底层,找到了几页残破的绢帛。
上面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和扭曲的符咒。
“照影摄魂,虚妄成真。镜中之物,乃照者心念与秽气交织所化之影魅。初生时微弱,然活人惧之、疑之、心神系之,则其力渐长……”
“……久之,影魅灵智渐开,不甘为影,必寻机夺舍……”
“……破法:或以至阳之血污其镜面;或以真火焚其镜框;然若影魅已成气候,脱离源镜,则可于其试图夺舍之瞬间,毁其‘镜像之契’……”
后面记载了一些固守心神的法门,还有关于“镜像之契”的模糊描述。最关键的是,需要一件与“本我”羁绊极深的贴身旧物,辅以咒文,才能短暂禁锢影魅。
我立刻想到了那把桃木梳子。
我小心翼翼收起绢帛,拿起桃木梳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木质仿佛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回到公寓,我开始准备。用朱砂混着墨汁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定神”符阵,将桃木梳放在阵心。
然后,就是等待。我知道,它不会等太久了。
决战的气氛在寂静的公寓里凝聚。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
那天晚上,月亮被浓云遮住,窗外一片漆黑。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开灯。桃木梳在手边,绢帛摊在茶几上。我在脑海里反复回忆着咒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在滚油上煎熬。
临近子时。
客厅里那面被我盖住的镜子,忽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猛地看过去。
盖着镜子的布开始无风自动,从边缘一点点滑落。
我没有阻止,只是死死盯着。
绒布彻底滑落,露出完整的镜面。
镜子里一片深邃的漆黑,没有映出任何景象。
只有一片纯粹的、蠕动的黑暗。
来了。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那片黑暗开始波动,一个轮廓缓缓浮了上来。
是“它”。
“林晚宁”。
但已经不再完全是我的样子。皮肤惨白,眼神空洞,嘴角挂着冰冷恶毒的笑容。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一步步从黑暗里“走”来。
它走到镜面最前方,脸几乎贴到镜面上,扭曲的笑容在灰蒙蒙的镜面后放大。
然后,它抬起了手。
那只惨白的手,一点点穿透了坚硬的镜面!
镜面如同变成粘稠的液体,漾开灰黑色的涟漪。先是指尖,然后是手掌,小臂……
那不是人类的手!皮肤光滑得不像话,没有毛孔,没有血色,只有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寒意弥漫开来!
我浑身僵硬,血液倒流,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那只手突破镜面,径直朝着我的脖颈抓来!冰冷刺骨的寒意先一步触及我的皮肤。
就在它即将碰到我喉咙的刹那——
求生本能冲破了恐惧!
我猛地后仰,同时将桃木梳朝着那只手臂狠狠扎下!
“噗!”
轻微的闷响。仿佛刺破了装满湿冷淤泥的皮囊。
没有血流出来。只有更浓郁的腐朽寒气从被刺中的地方爆发。
“吱——!!!”
尖锐非人的惨嚎在我脑海里炸开!
那只手猛地抽搐,缩回去一截。被刺中的地方冒起黑气,发出嗤嗤声响。
镜中的“它”脸上狞笑变成痛苦扭曲,眼睛里爆发出怨毒的光芒!
有用!
我立刻嘶声念诵咒文:
“天地清明,本心自在,虚影惑乱,镜碎形散……”
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力量,化作无形波纹荡向影魅和镜子。
“呃啊啊啊——!”
影魅发出更凄厉的嚎叫,镜面剧烈震动,表面鼓起又塌陷灰黑色气泡。它穿透镜面的手臂疯狂挥舞,冰冷指尖几次擦过我的脸颊。
我强忍脑袋里针扎般的刺痛,死死握住桃木梳,咒文不敢停歇:
“……缚汝形神,还归虚妄……敕!”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我咬破舌尖,混合唾沫猛地喷向那只手臂和镜面!
“嗤——!”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黑气和镜面爆开更剧烈反应!
影魅发出不甘的咆哮,形体在镜面后剧烈扭曲变形。那只手臂从被刺中的地方开始迅速模糊透明,寸寸瓦解!
镜面“咔嚓”一声布满蛛网般裂纹,后面的黑暗急速消退坍缩。
几秒钟内,苍白的手彻底消散。镜中映照出我惊魂未定的身影和凌乱的客厅,只是镜面布满裂痕。
一切戛然而止。
刺骨寒意如潮水退去。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
我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不住颤抖。舌尖伤口隐隐作痛。
我……赢了?
我看着布满裂纹的镜子,镜中的“我”也瘫坐着,眼神茫然恐惧。
它……真的消失了吗?
我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一秒,两秒……十秒……
没有任何异常。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疲惫感将我淹没。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冰冷地板上。窗外天已蒙蒙亮。
我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几乎哭出来。我挣扎坐起,第一眼看向镜子。
裂纹遍布,但映照出的晨曦似乎并无异样。
我松了口气,扶着沙发想站起。
然而,就在目光无意间扫过镜中自己疲惫的脸时——
镜子里,那个满脸倦容的“我”,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动了一下。
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肌肉抽动。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彻骨髓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它没死!
或者说……它留下了最后的“印记”?
我猛地扑到镜子前,脸几乎贴到布满裂纹的玻璃上,死死瞪着镜中的眼睛。
那双和我一模一样、此刻写满惊骇与绝望的眼睛。
除了恐惧,看不到任何别的情绪。
刚才那一闪而逝的抽动,仿佛又只是幻觉。
可我知道,不是。
那种如跗骨之蛆的冰冷注视感,并没有完全消失。它只是变得极其微弱,极其隐蔽。
我瘫坐在满地狼藉中,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
奶奶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悲悯:
“囡囡,镜子里有另一个世界,活人照久了,魂会被勾走……”
我打败了它,却没能彻底消灭它。
当我选择在午夜走向那面古镜时,有些东西,就已经注定无法挽回。
它还在。
一直都在。
就在那里。
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