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王熊槐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中衣。梦境的细节历历在目:韩、魏、齐三国的旌旗在垂沙之地猎猎作响,楚军尸横遍野,数百年苦心经营的方城在联军的猛攻下轰然倒塌,烽烟四起,楚国境内暴动频发,韩魏趁势夺取宛、叶、上蔡,秦国铁骑则如饿狼般扑向新城、穰城……他大口喘着气,胸腔内的心脏擂鼓般狂跳。
“来人!速传令尹、柱国、唐将军!” 熊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多时,令尹昭阳、柱国景翠以及将军唐眛匆匆入宫。灯火摇曳的寝宫内,楚王将梦中惨状细细道来。唐眛听闻自己在梦中战败身死,导致国势崩颓,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昭阳沉吟片刻,捋须道:“大王,此梦凶险,未必是空穴来风。太子在秦杀人,齐、韩、魏早有怨言,不可不防。”
景翠点头附和:“令尹所言极是。方城乃我楚国命脉,垂沙更是要害之地,需增派精兵,加固城防。”
唐眛强自镇定,抱拳道:“末将愿往方城驻守,必竭尽全力,不负王命!”
熊槐看着三位重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就依梦中所见,预作部署。唐将军,方城与垂沙就交给你了。此事关乎国运,必须绝对保密,绝不可外泄!” 三人凛然领命。
数月后,齐宣王田辟疆在孟尝君田文的力谏下,以楚国太子杀人及楚王反复无常为由,联合韩、魏,以匡章、公孙喜、暴鸢为将,发兵八万攻楚。联军一路南下,果然在方城之外与楚军隔水对峙,与楚怀王梦境开端惊人相似。
对峙半年,双方皆疲惫。一日,齐将匡章沿水观察地势,偶遇一渔樵。那渔樵看似无意地透露:“楚军重兵皆在浅滩,深水之处,防卫空虚啊。”
匡章心头一动,但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保持了谨慎。他回到大营,与公孙喜、暴鸢商议。
“此计虽险,但若能出奇兵,或可破此僵局。”匡章指着地图上的深水区。
暴鸢有些疑虑:“楚人狡黠,恐有埋伏。”
公孙喜则道:“对峙日久,粮草消耗巨大,若不寻机突破,恐生变故。可分兵试之。”
最终,匡章定计:留部分老弱与楚军继续对峙,亲率四万精锐,趁夜分批渡水。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被唐眛派出的精锐斥候尽收眼底。
收到情报的唐眛,背心瞬间被冷汗浸湿。“……渔樵点拨,精锐偷渡……与大王梦中所见,一般无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来而不往非礼也,传令下去,依计行事!”
当联军一半兵力成功渡河,另一半尚在河中时,战场侧翼突然杀声震天!楚军一支奇兵如神兵天降,猛攻联军留守的老弱部队及后勤辎重,斩首两万余,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正在渡河的联军闻听后路被断,一半弟兄已殒命,顿时军心大乱。船只在水面打转,士兵惊慌失措,不少人不慎落水,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溺毙。
与此同时,唐眛亲率早已埋伏好的楚军主力,向已渡河的联军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击。这些联军前锋,背水而战,退路已断,在楚军猛攻下死伤惨重,不到四千楚军竟杀得他们人仰马翻。
匡章在对岸看得目眦欲裂,却无力回天。眼见两线皆溃,他与公孙喜、暴鸢只得收集残兵,仓皇逃离战场。楚军乘胜追击,一路将三国联军赶出楚国边境。
垂沙惨败的消息传回临淄,齐宣王田辟疆勃然大怒,在朝堂之上厉声斥责:“田文!这就是你力主伐楚的结果!还有匡章,丧师辱国!” 盛怒之下,他下令将孟尝君田文的食邑削减一半,将主将匡章逐出朝堂,三年不得返回临淄。
韩襄王韩仓、魏襄王魏嗣惊惧交加,连忙派遣使者,携带重礼前往楚国郢都议和。
咸阳,章台宫内。秦昭襄王嬴稷与母亲宣太后(芈八子)、舅父穰侯魏冉正在议事。
“母后,舅父,楚国竟以如此小的代价大败三国联军,实在出人意料。”年轻的嬴稷眉头微蹙,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璜。
魏冉沉声道:“楚国经此一役,声威复振。我军原想趁其疲敝出兵武关,如今看来,需从长计议。”
宣太后芈八子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凤目微抬,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楚国虽胜,亦是惨胜。齐、韩、魏新败,正是我秦国东出的良机。既然楚国暂时动不得,那就先拿软柿子捏——韩国,不是刚丢了宜阳吗?就从那里开始。”
嬴稷眼中精光一闪:“舅父所言极是。传令,命向寿将军秣马厉兵,准备东出宜阳,攻韩!”
第四章:楚王之忧与毒计
垂沙大胜四月后,楚国王宫的喜悦渐渐沉淀。一日朝会,楚怀王熊槐面带忧色,对满朝文武叹道:“我楚国,因太子在秦杀人而开罪于秦;今虽胜齐、韩、魏,却尽失山东之友。燕国礼遇嬴稷母子,赵国护送他们归秦。难道这泱泱天下,就没有我楚国的一介盟友了吗?”
大臣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主张联秦以抗齐者,有主张联齐以制秦者,亦有建议交好赵、燕者。熊槐听着嘈杂的争论,脸上那标志性的优柔寡断之色愈发浓重。最终,他做出了多手准备,同时向秦、齐、赵、燕派出使者。
结果令人沮丧:韩、魏摇摆不定;秦国陈兵边境,态度暧昧;燕、赵委婉拒绝;齐国更是直接闭门谢客。
接连数日,楚怀王将自己关在寝宫,不见任何人。朝臣们窃窃私语,不知君王心思。几日后,熊槐重现朝堂,面对大臣提及秦、齐使者先后求见之事,他态度模棱两可,再次拖延。退朝后,他将昭阳、景翠等几位心腹重臣召至偏殿。
殿门紧闭,熊槐猛地将手中的玉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他面目扭曲,几乎是低吼着说道:“好,好的很!既然韩、赵、魏、秦、齐、燕六国敢如此对待寡人,那就谁都别想好过!既然他们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寡人手狠无情!”
他猛地扭过头,脸上展现出即位二十七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狠厉与决绝,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毒箭般射出:
“第一,昭阳,你给寡人想办法弄来十万套秦军盔甲武器,一万面秦军旗帜!景翠,你去招募秦、楚、韩、魏四国边境的流民、亡命徒,只要会操几口当地口音就行。让他们扮作秦军,在韩、魏边境烧杀抢掠!记住,手段要狠,杀完之后,把头割下来掩埋,做成死无对证!”
“第二,派细作去韩国散播谣言:韩哀侯灭郑分晋,三年即遭刺杀,此乃天理报应!去魏国散播:魏嗣在秦为质十几年,回国后却屡次助秦伐楚,必是在秦时与当初的秦王达成了卖国交易!”
“第三,赵雍不是搞禅让,废长立幼吗?派人去赵国,怂恿公子章及其门客,就言赵雍行周幽王之举,违背宗法!这把火,要给寡人烧得旺些,但不能让它太快熄灭,要让他们内斗不休!”
“第四,齐宣王已死,田地即位。田地与孟尝君不和,却重用燕人苏秦。派人去齐国,一边大肆宣扬田文之功绩,另一边将苏秦那点见不得人的底细抖露一半出去!让新旧两相争斗,让田地无人可用!”
“第五,给寡人诋毁燕国的黄金台!就说燕昭王姬职只知道复仇,不懂治国,一旦大仇得报,必学越王勾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计策已定,楚王一怒,天下将乱。计策迅速被执行,毒计的效果立竿见影。
魏国都城大梁,魏襄王魏嗣将一份边报狠狠摔在朝堂之上,气得浑身发抖:“混账东西!是哪个天杀的敢污蔑寡人卖国?!”
大臣公孙衍捡起竹简,仔细观看后,凝重道:“大王息怒,此谣言恶毒,必是有人从中作梗。但眼下更急的是边境,‘秦军’屡屡越境劫掠,民怨沸腾啊!”
魏嗣怒吼:“怎么解决?嬴稷那小子矢口否认!他刚趁垂沙之败打了韩国,现在又来搞这些小动作?真当寡人可欺吗?!”
韩国新郑,韩襄王韩仓抚摸着缴获的“秦军”旗帜,面色铁青。“边境村落又被屠了,又是秦旗?天杀的秦狗!占我宜阳,杀我子民!还到处散播韩哀侯的报应之说?我韩国再弱,也容不得如此羞辱!” 他对秦国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
齐国临淄,市井间歌颂孟尝君田文的歌谣日夜传唱,而关于新相国苏秦曾是燕国间谍的流言也悄然蔓延。齐湣王田地听着近侍的汇报,看着案头堆积的关于田文门客“鸡鸣狗盗”的报告,对苏秦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对田文的忌惮则更深了。
燕国蓟城,黄金台蒙尘的传言让许多投奔而来的士子人心浮动。燕昭王姬职不得不数次公开露面,再三申明自己求贤若渴、与士子共治燕国的决心,疲于应付。
赵国邯郸,关于赵武灵王赵雍“废长立幼,违背周礼”的流言,如同野火般点燃了公子章及其门客的野心。年仅十一岁的赵惠文王赵何背后的权臣,如李兑等人,对公子章和退位的赵雍愈发警惕。赵雍本想将长子赵章封于代地以缓和矛盾,却反而引发了赵何一派更深的猜忌。
咸阳,章台宫。
嬴稷看着各地传来的情报,眉头紧锁:“母后,舅父,韩魏边境之事,绝非我大秦所为。还有那些谣言……”
宣太后冷笑一声:“有人在下盘大棋,想把水搅浑,把这屎盆子扣到我秦国头上。”
魏冉目光锐利:“是楚国!熊槐这是吃了亏,想报复,又不敢明着来,只能用这些鬼蜮伎俩。他想逼韩魏与我秦国彻底对立。”
嬴稷担忧道:“那我們该如何应对?”
宣太后站起身,走到殿窗前,望着东方:“矢口否认便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楚国的目的,恐怕部分达到了。韩魏……尤其是韩国,现在怕是把我们恨之入骨了。告诉前线将士,加强戒备。”
楚怀王见离间计奏效,认为时机成熟,再次派出使者前往韩、魏,提议合纵抗秦。正处于对秦极度愤恨中的韩襄王、魏襄王,几乎想都没想,便同意了。公元前297年四月,楚、韩、魏三国集结二十万大军,以楚怀王熊槐为名义上的统帅,柱国景翠辅佐,暴鸢、公孙喜分率韩魏军队,浩浩荡荡杀向秦国东部门户——武遂、宜阳等地。
秦昭襄王任命向寿为主将,领兵二十万迎战。
行军途中,楚怀王为激励士气,并显示与韩魏同心,竟亲自驾着战车行驶在队伍最前列。景翠大惊,驱车赶上:“大王!万乘之躯,岂可亲临险地?请大王退至中军指挥!”
熊槐此刻却展现出罕见的豪气,他挥鞭指向西方:“怕什么!寡人若不敢身先士卒,何以激励三军?谁来抵抗暴秦?!”韩魏联军看到楚王竟然如此卖命,士气得到大升。
秦将向寿自恃秦军强悍,对由楚王率领的“乌合之众”颇为轻视,尤其低估了被仇恨点燃的韩、魏军队的战斗力。两军交锋,秦军竟被打得措手不及。联军同仇敌忾,奋勇冲杀,初战便斩首秦军四万,俘虏两万。
联军趁胜追击,一路势如破竹,迅速收复了韩国之前丢失的失地,并向北威胁魏国故地。至公元前296年七月,二十万秦军折损大半,仅剩不足五万残兵,主将向寿也在混战中被俘。三国联军一路高歌猛进,兵锋直指函谷关,最近处距关隘不足三十里!
就在楚怀王雄心勃勃,欲一举叩关而入时,后方传来急报:韩襄王韩仓、魏襄王魏嗣先后病逝,太子韩咎、魏遫即位。韩、魏联军闻讯,军心浮动,旋即拔营撤退,回国处理新君即位事宜。楚怀王虽心有不甘,但独木难支,只得见好就收下令退兵。
一年后,公元前295年五月。在秦国为相不到半年的孟尝君田文,深感秦王猜忌,利用其门客“鸡鸣狗盗”之技,侥幸逃出咸阳,返回齐国。他对秦王和秦国恨之入骨,于是说服齐湣王田地,再次联络韩、魏,组成齐、韩、魏三国联军。田文亲自挂帅,启用被贬的匡章为将,率军十五万,再度西攻秦国。
这一次,由于秦国精锐在上次大战中受损,且防备不及,联军攻势凌厉。战争不到四个月,被誉为“天下第一关”的函谷关,竟被联军攻破!消息传来,咸阳震动,人心惶惶。
“函谷关已破!联军不日将兵临咸阳!” 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入章台宫。秦昭襄王嬴稷脸色苍白,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宣太后。
宣太后芈八子此刻却异常镇定。她屏退左右,只留下魏冉。“稷儿,慌什么?函谷关破了,咸阳还在!联军看似势大,实则各怀鬼胎。”她看向魏冉,“弟弟,你亲自去一趟,密会韩咎和魏遫。他们刚即位,国内不稳,无非是求财、求稳。”
魏冉心领神会,秘密出使韩、魏大营。面对魏冉,魏昭王魏遫和韩釐王韩咎态度强硬。魏冉代表秦国,被迫“承认”了之前边境挑衅等“罪行”,并提出了优厚的退兵条件:秦国将派公子嬴悝、公子嬴芾分别到韩国和魏国充当人质,并献上大量珍宝、皮革、土地。
韩、魏本就不愿为齐国火中取栗,见利益到手,且国内确实需要稳定,便应允退兵。齐国失去盟友,独木难支,孟尝君虽万分不甘,也只能随同退兵。秦国再次以屈辱的代价,化解了这场亡国危机。
咸阳的危机解除后,章台宫内的气氛却更加凝重。耻辱需要用血来洗刷。
公元前294年秋,九月六日。秦国朝会。
秦昭襄王嬴稷端坐于上,面容冷峻。宣太后垂帘于后,穰侯魏冉立于武官之首。
“函谷关之耻,刻骨铭心!”嬴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韩、魏,反复无常,前年附楚,去年附齐,屡次犯我疆界,此仇必报!我大东出之第一战,该指向何方?又该以何人为将?”
殿下一片寂静,随即议论声起。多数目光投向魏冉等宿将。
这时,魏冉出列,朗声道:“大王,臣举荐一人——左更白起!”
此言一出,众臣皆露疑惑之色。白起虽在军中崭露头角,但资历尚浅。
魏冉继续道:“白起虽年轻,然用兵奇诡,善于野战,每战必求全歼,正是我大秦当前所需之利刃!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其能!”
嬴稷看向宣太后,帘后传来平静而有力的声音:“穰侯举荐,必有道理。国难思良将,不必拘泥资历。”
嬴稷霍然起身,目光如炬:“好!就依母后与穰侯!擢升白起为上将军,领兵十万,东出伐韩!让这个新人,扬我大秦军威,雪我函谷之耻!”
韩国得知秦国以白起为将,兴兵十万来伐,举国惊恐。韩釐王韩咎立刻做两件事:第一,遣使疾驰咸阳,送交国书,痛斥:“秦王!汝弟公子悝尚在韩国为质,何以弃信义于不顾?!” 第二,向赵、燕、齐、楚、魏各国派出求救使者。
赵国因沙丘宫变,赵武灵王饿死已两年,国内仍处权力调整期,婉拒。燕国路途遥远,不愿出兵。齐国坐山观虎斗,拒绝。楚国乐见秦韩相争,亦不救。
唯有魏国,深知秦国伐韩意在进一步削弱三晋,唇亡齿寒,尽管国内对之前的谣言和边境事件仍有疑虑,魏昭王魏遫还是下令出兵援韩,同时警告秦国不得肆意妄为。
函谷关外,战云再次密布。而这一次,一个名叫白起的年轻将军,将用他独特的战争方式,彻底改变战国的格局。一场更为酷烈的风暴,即将降临在韩、魏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