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院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主楼那边便传来了动静。陆振坤一家，以及其他几位住在老宅或闻讯赶来的陆家旁支，陆续抵达，准备共进晚餐。
这是陆淮舟苏醒后，第一次在家族内部正式露面。
林晚意换上了一身质地优良、款式保守的藕荷色旗袍，头发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戴着一对素雅的珍珠耳钉。这是福伯提前准备好的，符合老宅氛围的着装。她看着镜子里那个温婉端庄、毫无攻击性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陆淮舟也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中式长衫，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准备好了吗？”他看向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
“嗯。”林晚意点头，走到他轮椅后方。
餐厅设在主楼，是一张能容纳二十多人的巨大红木圆桌。他们到达时，大部分人已经落座。主位空着，显然是留给老夫人的。陆振坤坐在主位左下首，他的旁边是脸色不太好看的陆淮瑾。其余位置依次坐着几位叔伯和女眷。
当福伯推着陆淮舟，和林晚意一起进入餐厅时，原本有些嘈杂的谈话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惊讶、探究、审视、算计……各种情绪隐藏在那些看似关切的表情之下。
林晚意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网，试图将她缠绕、剖析。她微微低下头，避开直接的视线接触，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做出恭顺的姿态。
“淮舟来了，快坐。”陆振坤率先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走过来想要帮忙推轮椅，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晚意。
福伯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微笑道：“二爷，我来就好。”
陆振坤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笑容不变，顺势拍了拍陆淮舟的肩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看着气色比前两天好多了。”
陆淮舟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劳二叔挂心。”
他被安排在陆振坤对面的位置，林晚意则坐在他身边。
刚落座，陆淮瑾就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堂哥真是福大命大，昏迷这么久都能醒过来，还娶了这么一位……‘贤惠’的堂嫂。”他的目光在林晚意身上打了个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话意有所指，暗讽林晚意是“冲喜”来的，身份尴尬。
林晚意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却适时地泛起一丝被冒犯的、无措的红晕，求助般地看向陆淮舟。
陆淮舟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昏迷期间，听说堂弟代理的项目，亏损了不少。看来，‘福气’这东西，也不是谁都接得住的。”
陆淮瑾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张了张嘴，却在陆振坤警告的眼神下，悻悻地闭上了嘴。
一场小小的交锋，陆淮舟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还顺手给了对方一个难堪。
林晚意垂着眼，心里却是一凛。陆淮舟对陆淮瑾代理项目亏损的事情如此清楚，说明他即便在“昏迷”期间，也从未放松对公司的掌控。这份心机和手段，着实可怕。
这时，陆老夫人在佣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问候。
老夫人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在陆淮舟和林晚意身上略微停顿，摆了摆手：“都坐吧，自家人，不必拘礼。”
晚餐正式开始。佣人们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菜肴。
席间，话题主要围绕着陆淮舟的身体恢复和公司近况展开。陆振坤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公司未来的权力分配和几个重要项目的归属，都被陆淮舟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或者将问题抛回给陆振坤，让他这个“暂代职责”的二叔继续“辛苦”。
陆淮舟的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上，既显示了自己并未与公司事务脱节，又牢牢把握着主动权，让陆振坤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林晚意安静地用着餐，几乎不插话，只是偶尔在陆淮舟咳嗽时，适时地递上温水或手帕，将一个体贴入微、不参与男人间事务的旧式妻子形象扮演得无可挑剔。
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在观察着每一个人。
她看到陆振坤笑容下的阴沉，看到陆淮瑾压抑的不甘，看到其他几位叔伯或明哲保身、或暗中盘算的眼神。这个家族，看似和睦，内里却早已被利益和野心腐蚀得千疮百孔。
“晚意，”陆老夫人忽然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语气温和，“嫁过来这些日子，还习惯吗？”
全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林晚意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才抬起头，露出一个略带羞涩又得体的微笑：“谢谢奶奶关心，一切都好。淮舟他……对我也很好。”
她说着，目光柔柔地看向陆淮舟，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
陆淮舟也配合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放在桌下的手背上，温声道：“是晚意照顾得好。”
两人双手交叠，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
陆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夫妻和睦，比什么都强。”
陆振坤也笑着附和：“是啊，淮舟能有今天，多亏了晚意。”
然而，林晚意却敏锐地捕捉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家旁支的婶婶，在她和陆淮舟双手交叠时，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惊疑？
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但林晚意常年训练出的观察力，让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惊疑？她在惊疑什么？
是因为她和陆淮舟表现得过于“恩爱”，不符合她这个“替嫁新娘”和植物人丈夫的设定？还是……别的什么？
林晚意的心头泛起一丝疑虑。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扮演着温顺的妻子，心里却将那个婶婶的模样牢牢记住。
晚餐在一种表面和谐、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老夫人年纪大了，用完餐便先回去休息了。其他人也陆续告辞。
回到西厢院，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陆淮舟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瞬间卸下，只剩下冰冷的疲惫。他操控轮椅到窗边，背影透着疏离。
林晚意也松了口气，揉了揉因为保持微笑而有些僵硬的脸颊。
“刚才，”她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声音平静地开口，“坐在我对面那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婶婶，你看清楚了吗？”
陆淮舟没有回头，声音淡漠：“三房的，丈夫早逝，没什么实权，平时很少出声。怎么了？”
“在我们……握手的时候，她的眼神不太对。”林晚意说道，“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很意外的事情。”
陆淮舟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她丈夫以前，是负责家族内部一些……特殊安保工作的。”
特殊安保？
林晚意眸光一凛。这意味着，那位婶婶可能接触过一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东西，也可能……对某些特殊的痕迹、行为模式有所了解。
她是在自己和陆淮舟身上，看出了什么“特殊”之处吗？
是因为陆淮舟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商人身份不符的特质？还是……她也看出了自己身上受过训练的痕迹？
这个发现，让林晚意的心更加沉重。
老宅，果然藏龙卧虎。
她看着陆淮舟映在窗户上的、模糊的侧影，忽然觉得，他们两人，像是闯入了一个巨大迷宫的老鼠，周围布满了眼睛，而出口，却不知在何方。
“看来，”陆淮舟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这出戏，观众比我们想象的，要挑剔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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