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宅的日子，像被浸泡在了时间的琥珀里，缓慢，粘稠，无处可逃。爷爷没收了我的车钥匙，每天清晨逼我跟他一起在院子里打太极。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我的招式僵硬笨拙，像个提线木偶。奶奶则变着花样给我做各种补汤，端到我书房时，总会用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叹着气走开。
除了线上处理一些公司最紧急的事务，我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二楼的书房。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书架上塞满了金融、历史和管理的书籍，每一本都代表着我过去二十多年被精心规划的人生轨迹。可我一本也看不进去。
我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我毫无情绪的脸。我开始在搜索框里输入“林慧”两个字。
跳出来的结果，和我之前在A市办公室里看到的并无二致。她是那家新兴科技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技术官，是“互联网+”大赛的冠军，是那所985名校计算机系的优秀毕业生。照片上的她，穿着职业套装，站在聚光灯下，眼神明亮，自信，从容。每一条信息，都在向世界宣告她的优秀，她的独立，她的强大。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找的。
这些是“林总”，是那个在谈判桌上冷静地叫我“小安哥”来换取更高投资额的林慧。我想找的，是那个会为我的水瓶包上纸巾的林慧。
我关掉那些商业报道，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把我所有的主流社交账号都拉黑了，微信、微博，我像个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小丑，只能看到她愿意展示给全世界看的光鲜亮丽。
我到底了解她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反复在我心口切割。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试图从记忆的废墟里扒出一些被我忽略的线索。我们一起玩过的游戏？她好像提过，她有个小号，专门用来玩一些休闲小游戏。一个QQ号，她随口报给我，让我加她好友送体力。我当时心不在焉地应了。
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在电脑上下载了许久不用的QQ。登录界面弹出，我试了几个密码，终于登上了那个几乎被我遗忘的账号。我打开好友查找，凭着惊人的记忆力，输入了那串模糊的数字。
搜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头像是一个卡通的猫爪，昵称是“今天没下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颤抖着手点下了“添加好友”的按钮。没有好友验证，几乎是瞬间，系统提示我“添加成功”。我点开她的资料，好友列表里，孤零零地，只有我一个人。
我随即点进了她的QQ空间。
没有密码，没有访问权限的设置。主页的背景是一片深蓝色的星空，上面有一行小字：“我的B612星球，只对一位访客开放。”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我从第一条动态开始，往下翻。
时间是七年前，一张教学楼的侧影，拍得有些模糊。配文是：“我的前桌，眼睛里有星星。”
我往下划。
一张篮球场的照片，焦点对在我那个穿着17号球衣的背影上。配文：“今天的阳光很好，但还是没有他球衣上的光亮。希望他能赢。”我记得那场比赛，我们班输了，我郁闷了一整天，晚饭都没吃。原来，那天观众席的某个角落，有一双眼睛，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输赢。
一张电影票根的照片，《一代宗师》。配文：“他说他喜欢王家卫。我把所有台词都背下来了，可还是不知道，下次该怎么跟他开口。”我记起来了，有一次我随口说起这部电影，她竟然能接上我说的每一句台词。我当时只觉得惊讶，甚至还有些炫耀似的得意，却从未想过，这背后是她一个人的、漫长的准备。
一张天气预报的截图，B市，大雨。而她当时明明在A市。配文：“下雨了，他那么笨，肯定又没带伞。”那天，我确实没带伞，在教学楼下等了半个小时，最后是一个同系的哥们把我捎回了宿舍。我从未想过，在千里之外，有一个人，比我自己更关心我头顶的天气。
一条又一条，一年又一年。
她吃到好吃的零食，会拍下来，写“下次带给他尝尝”。
她听到好听的歌，会分享出来，写“这首歌的调子，有点像他说话的语气”。
她考了第一名，会发一张成绩单的截图，写“这样，是不是离他又近了一点点？”
这些琐碎的、幼稚的、充满了少女心事的文字，像一部无声的电影，在我眼前一帧帧放映。这部电影的主角，是我。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被她用爱意精心描摹出来的我。而我，这个名义上的男主角，却像个迟钝的观众，直到电影散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错过了全部的剧情。
我终于翻到了两年前。
凌晨一点，屏幕是一片漆黑。配文：“我要去撞南墙了。”
凌晨八点十分，也就是我回复她信息的前一分钟，她又发了一条：“南墙真硬，撞不开了。”
几个小时后，是一张飞往伦敦的机票。没有配文。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砸在键盘上。
原来，她不是没有挣扎过。原来，她不是不疼。她只是把所有的伤口，都藏在了这个只有我能看到，却从未踏足过的角落里。
我继续往下翻。
在我以投资人的身份重新出现后，这个空间就断更了。直到年会那天晚上，她回宿舍之后。
最新的一条，也是最后一条动态，是一张截图。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句刺眼的“Congratulations”下面，是她自己P上去的一行小字。
“再见了，我的南墙。”
我趴在书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些被我当成是补偿的投资，那些被我认为是恩赐的追求，在她眼里，不过是那堵南-墙，变得更高，更厚，更坚不可摧了而已。她不是在利用我，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推倒这堵墙，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甜蜜和苦涩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将我彻底淹没。我甜蜜于，曾有一个女孩，用她全部的青春，如此笨拙又如此热烈地爱过我。我苦涩于，我亲手将这份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摔得粉碎。
我终于知道了，我对她的感情。不是不甘，不是占有，是心疼。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去疼爱她，去弥补她，去告诉她，她所有的好，我都看到了。虽然，看得太晚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奶奶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她看到我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愣了一下，随即把果盘轻轻放在桌角，没有说话。
她只是走到我身后，那只布满皱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缓缓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眼睛红得像兔子。我看着奶奶，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奶奶，我……我很爱她。”
奶奶的眼圈也红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无尽的怜惜和心疼。她没有说“现在知道有什么用”之类的风凉话，也没有劝我放弃。
她只是凝视着我，像看着一个终于长大了的孩子，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充满力量的语气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尽力去弥补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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