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东西站在老宅的朱漆大门前，感觉手里的两个盒子有千斤重。一个是给奶奶带的稻香村糕点，还是她最喜欢的山楂锅盔和牛舌饼，另一个盒子里，是前些天在A市拍卖会上，我鬼使神差拍下的一方端砚。我甚至不知道爷爷还用不用毛笔，只是下意识觉得，他会喜欢。
两天没合眼，身上的高定西装已经皱得像块咸菜干，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我抬手按了门铃，铜制的门环冰凉，像是在提醒我，这里早已不是我可以随意撒野的避风港。
开门的是家里的老管家，他看到我这副模样，惊得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掸子。“小少爷？您……您怎么回来了？”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声音沙哑地问：“爷爷奶奶在吗？”
“在，在，老先生在书房，老夫人在花房。”
我换了鞋，穿过熟悉的庭院。院子里的腊梅开得正好，冷冽的香气钻进鼻腔，让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我先去了花房，隔着玻璃，就看到奶奶正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侍弄一盆君子兰。
我推开门，她闻声抬头，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她摘下手套，快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指尖在我满是褶皱的袖口上摩挲着。
“你这孩子，这是从哪个泥潭里滚出来的？”她没问我为什么回来，只是用那双看透了一切的眼睛打量着我，“眼窝都陷下去了，胡子也不刮。出差了？”
“没有。”我把手里的糕点盒递过去，“路过稻香村，给您带的。”
奶奶接过盒子，叹了口气，拉着我往客厅走。“先坐下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爷爷已经从书房出来了，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式盘扣褂子，手里端着个紫砂壶，站在客厅中央，眼神像鹰一样落在我身上。
“还知道回来？”他开口，声音中气十足，带着惯有的威严。
我走到他面前，将那方砚台的锦盒双手奉上。“爷爷，前几天看到的，觉得适合您。”
他没接，只是瞥了一眼，然后走到那张用了几十年的红木八仙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吧，什么事？”
奶奶瞪了他一眼，把我按在对面的椅子上，又亲自去泡了一壶大红袍端过来，推到我面前。“喝茶。有什么事，慢慢说，别听你爷爷的。”
茶香氤氲，我捧着温热的茶杯，感觉冻僵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知觉。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那些在A市街头无处安放的茫然、愤怒和悔恨，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从两年前我收到那条表白信息，用一句“开什么玩笑”轻飘飘地打发掉，到后来以投资人的身份强势介入她的生活，用金钱和自以为是的“爱”逼她就范，再到她如何不动声色地利用我，为自己铺平了通往斯坦福的路，最后用同样一句话，给了我最彻底、最羞辱的回击。
我讲得很慢，也很平静，像是在复述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可每说一句，心口就像被钝刀割一下，疼得绵长又深刻。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老座钟的滴答声。
奶奶一直静静地听着，她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惋惜，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伸过手，轻轻覆在我因为紧握茶杯而指节发白的手上，什么也没说，但那份无声的安慰，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爷爷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慢慢品着。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啪”的一声，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来，在他面前的红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水印。
“混账东西！”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我李家的孙子，生意场上杀伐决断，怎么到了感情上，就这么愚蠢！”
我低着头，没有反驳。因为他骂得对。
“用钱去砸？用投资去逼？李安，我教你纵横商场，是让你用脑子，不是让你用你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去碾压一个真心对你的姑娘！”爷爷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人家姑娘喜欢了你七年，你眼瞎看不到。现在人家凭自己的本事飞走了，你倒觉得委屈了？你有什么好委屈的？这是你活该！”
“行了，老头子！”奶奶打断他，声音也严厉起来，“你现在骂他有什么用？孩子都这样了，你还往他伤口上撒盐！”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小安，那个叫林慧的姑娘，奶奶有印象。小时候，你开家长会，你爷爷和我都没空，她妈妈带着她，顺道也帮咱们开了。是个很灵气，很懂事的孩子。她……她一定是被你伤透了心了。”
“是我不好。”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们，眼眶发涩，“爷爷，奶奶，我从小到大，你们教我怎么管理公司，怎么看财报，怎么在谈判桌上赢过对手。可你们……从来没教过我，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了两位老人的心上。
爷爷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自责。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许久才说：“是啊……是我们没教好。我们把你一个人扔在B市，总觉得用钱就能弥补一切。”
奶奶的眼圈也红了，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哽咽：“都怪我们。你爸妈走得早，我们怕你学坏，对你严加管教，我们也忙，却忘了，你也是个需要人疼的孩子。感情这种事，是该有人手把手教的。”
客厅里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沉重无比。我们三个人，像是被困在了同一个巨大的悔恨里。
良久，爷爷站起身，走到我身边，那只曾经无数次用戒尺敲过我手心的、布满皱纹的大手，此刻却有些笨拙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A市那边，我派人过去。从今天起，你哪儿也别去，就住家里。”
我愣住了：“住家里？可是公司……”
“公司离了你一天就倒闭了？”爷爷打断我，眼神锐利地看着我，“你现在这副样子，回到公司能做什么？带着你这颗乱成一锅粥的脑子，去做错误的决策吗？”
他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你不是说，我们没教过你怎么去爱吗？那好。现在，你就自己学。”
“怎么学？”我茫然地问。
“先把你的工作，你的身份，你的那些自以为是的骄傲，全都给我放下。”爷爷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你什么时候，能想明白，你对那个姑娘，到底是不甘心，还是真的非她不可；什么时候，能想明白，爱一个人，不是占有，不是施舍，而是尊重和成全。想明白了这些，再来跟我谈，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却更像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
“在你没想明白之前，就在家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看看书，养养花，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干，就把你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给我仔仔细细地过一遍。”
我看着爷爷严肃的脸，又看了看奶奶担忧的眼神，心里那股无处安放的焦躁，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或许，爷爷是对的。我现在就像一辆失控的跑车，再往前冲，只会车毁人亡。我需要停下来，回到起点，重新检修我那台早就出了问题的“情感发动机”。
我站起身，对着他们，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我说，“我听你们的。”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而是转身，一步步走上那道熟悉的、通往我二楼卧室的木质楼梯。脚下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过去那些被我忽略的岁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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