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城到崖县,一千三百里路,马嘉祺和随从朗进先走走停停,走了整整五十八天。
这一路,风景从平原渐次转为丘陵,又从丘陵化作崎岖山地。官道越来越窄,路旁的村落也越来越稀疏破败。当那黄泥垒砌的城墙终于在视野尽头显现时,朗进先忍不住叹了口气:“大人,我们到崖县了。”
马嘉祺勒住马缰,凝视着这座边陲小城。城墙多处有坍塌填补过的痕迹。城门上方歪斜地挂着一块木匾,“崖县”二字早已褪色剥落,仿佛在诉说着此地的荒凉。
“走吧,先去衙门报到。”马嘉祺轻夹马腹,催马前行。他年方二十三,面容清俊,本是蔚城最年轻的通判,正六品的官职,前途无量。却因彻查盐税案,触怒了转运使司的几位大人,一纸调令,便将他从繁华的蔚城贬到了这偏远之地,任从七品的崖县知县。
虽说是七品官,可谁人不知,被贬到崖县,除非上头有人捞,否则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这里,没有出头之日。
崖县街道狭窄,路面坑洼不平。两旁店铺稀疏,偶有行人经过,也都衣衫简朴,面色蜡黄。几个赤脚孩童追着一只瘦狗跑过,扬起一片尘土。
县衙位于县城中心,却也是一派破败景象。门前的鼓皮裂开了一道缝,门楣上的漆早已掉光,连门前的石阶都缺了一角。
马嘉祺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进衙门。
院内,十多个衙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在掷骰子,还有的干脆靠在红柱上呼呼大睡。见有人进来,大多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便又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只有少数几个见到他点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却无一人上前迎接。
马嘉祺皱了皱眉,在院中站定,沉声道:“本官是新任知县,马嘉祺。”
一片寂静。
依旧无人上前。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年轻捕快从中门出来。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挺拔,眉目俊朗,一身捕快服洗得发白,却整齐干净。
他上前几步,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卑职捕快刘耀文,见过知县大人。”
马嘉祺微微颔首:“通知县尉和典史出来相见。”
崖县太小,衙门只设了知县、县尉和典史三个官职。典史除了负责监狱管理和缉捕盗贼,还接管了主簿和县丞职责。
“是。”刘耀文应声,快步向后堂走去。
不多时,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后面跟着一个矮胖的官员,正是崖县县慰王德才和典史赵有福。
“下官王德才,见过知县大人。”山羊胡男子拱手行礼,语气平淡。
矮胖官员也懒洋洋地随意一揖:“下官赵有福,见过大人。”
马嘉祺目光扫过二人,心中了然。这两人敷衍态度,便知他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本官奉命接任崖县知县,这是吏部文书。”马嘉祺从怀中取出任命状。
王德才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便递还给马嘉祺:“既然如此,大人请随我来办理交接。”
交接过程简单得近乎敷衍。王德才只拿出几本薄薄的册子,说是县衙的账目和案卷。马嘉祺翻开一看,里面记录寥寥,心中有些疑惑。
交接完毕,王德才便唤来刘耀文:“带大人去住处吧。”
“卑职领命。”刘耀文转向马嘉祺,恭敬道:“大人,请随我来。”
刘耀文领着马嘉祺和张远穿过县衙后院,来到一排低矮的房舍前。他推开最里面的一扇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狭小阴暗,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还算新的桌子,别无他物。
随从朗进先忍不住皱眉。
这便是大人的住处?连蔚城的差役房都不如!
刘耀文站在一旁,嘴唇微动,看见俩人的反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他脑海中浮现出王县尉交代他时的场景。
“就安排最里面那间空房给他。”王德才捻着胡须,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他在这又不会呆太久,随便住一个得了,还挑什么?以往被贬到崖县的官,哪个不是几个月就走了?咱们也没工夫打扫其他房间,就那间还能将就。”
想到这里,刘耀文垂下眼帘,没有将这番话转述出来。
马嘉祺心中明了,平静地说:“收拾一下便是。”
朗进先对刘耀文道:“刘捕快,可还有其他房间?我家大人身体不好,需要通风,光线明亮的房间,否则会引发咳嗽。能否换个好些的房间?”
刘耀文看了看马嘉祺,见他已经开始收拾床铺,便回答道:“眼下衙内空余干净的房间只此一间,还请大人暂住,日后我再去收拾其它的房间给大人。”
马嘉祺点点头:“有劳了。我们就住这里。”
刘耀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那卑职告退。”
待刘耀文离去,朗进先急道:“大人,他们分明是怠慢您!”
马嘉祺环视这破败的房间,目光坚定:“怠慢与否,不在住处华陋,先住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