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泥土和岩石上，噼啪作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幕，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潮湿与阴冷之中。
林见素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勉强能蔽体，却挡不住丝丝渗入骨髓的寒意。他抱紧膝盖，将下巴抵在膝头，一双没有焦距的眸子茫然地“望”着洞口的方向——尽管那里对他而言，只有一片永恒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看不见雨，但他能听见。雨水敲打万物的声音，山洞顶端偶尔滴落的水滴声，还有风穿过狭窄洞口时发出的呜咽，共同构成了他此刻感知到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被打湿后的清新，还有一种……属于他一个人的孤寂。
天生目盲，灵根破碎。这样的存在，在修仙界如同蝼蚁。村里人说他命硬，克死了爹娘，是个不祥之人。他听不懂什么是“不祥”，只知道别人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嫌弃和疏离，即使他“看”不见，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后来，他离开了那个小村庄，漫无目的地行走。奇怪的是，他运气似乎总是不错。快要饿死时，总能恰好找到野果；被野兽追赶，总会莫名其妙摔进一个隐蔽的树洞；遇到心怀不轨的修士，对方不是突然肚子疼就是被路过的鸟粪砸中……他就像是被天道随手丢下的一颗石子，滚到哪里算哪里，却总能奇异地避开粉身碎骨的结局。
就像今天，这处干燥的山洞，也是在他快要被雨水淋透时，“恰好”发现的。
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是某种东西拖拽着穿过湿漉漉的草丛的声音，夹杂着一种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带着痛楚的低喘。
林见素瞬间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他看不见，未知让他恐惧。
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洞口。
“谁……谁在那里？”他鼓起勇气，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回应。只有更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但绝不容错辨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
恐惧慢慢被一种天生的善意压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摸索着，朝着洞口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地面粗糙，碎石硌着他的手心，但他动作很轻，很慢。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样东西。
湿润的，带着雨水的凉意，但底下是异常柔软而浓密的毛发。那生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咕噜声，试图向后挪动，却牵动了伤势，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林见素的手指顿住了，却没有收回。他能感觉到掌心下生命的温热，以及那细微的、因疼痛而无法自控的颤抖。
“呀，是只兔子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和一点点找到同伴的欣喜。在他的认知里，毛茸茸的、体型不算太大（他感觉不出来具体大小，但似乎能被他抱住）的动物，大概就是兔子了。村里人以前形容过，兔子是温顺的，毛茸茸的，有长长的耳朵——虽然他此刻摸到的耳朵似乎……不太长？大概是受伤蜷起来了吧。
被他称为“兔子”的生物，身体似乎更加僵硬了，甚至连那痛苦的喘息都停滞了一瞬。
【兔子？！】玄凛，或者说，暂时只能维持着白虎幼崽形态、伤势重得连抬爪都费劲的上古血脉继承者，内心是震怒且荒谬的。【这个无知的人类，竟敢把本尊当成那种只会啃草、一吓就蹦跶的蠢物？！】
他试图调动起哪怕一丝威压，将这个冒犯他尊严的人类吓退，然而体内空空如也，伤势吞噬了他所有的力量。他现在，确实虚弱得连只真正的兔子都不如。
林见素见“兔子”没有更激烈的反抗，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背脊，感受着那湿漉漉的皮毛下清晰的骨骼轮廓。“你受伤了？别怕，我也是一个人。”他声音放得更软，像是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之前“好运”捡到的几株最普通的止血草。他自己都舍不得用，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拿出来，放在嘴里嚼碎了，然后凭着感觉，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敷在玄凛身上伤口最重的地方——大概是肩胛的位置。
那带着少年体温和唾液清苦气味的草药敷上来时，玄凛浑身一颤，本能地想避开。但……太温暖了。那小心翼翼的触碰，那毫无灵力却纯粹至极的善意，像是一缕微光，穿透了他被剧痛和虚弱笼罩的黑暗。
他僵持着，最终，放弃了抵抗，任由这个脆弱的人类摆布。
【罢了……看在他眼睛瞎了的份上。】玄凛自暴自弃地想，闭上了那双原本应该锐利如刀、此刻却因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的金色兽瞳。
“小兔子，你毛好厚啊，”林见素一边敷药，一边轻声絮叨，试图缓解“兔子”的紧张，也缓解自己的孤独，“耳朵好像不太长……是受伤蜷起来了吗？尾巴也好短……”他凭着自己对“兔子”极其有限且扭曲的认知理解着掌下的触感。
玄凛：【……】他忍了。尾巴短？！那是本尊的虎尾！威风凛凛的虎尾！
敷好药，林见素想了想，又摸索着脱下自己已经半干的外衫，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他小心地将玄凛整个裹住，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然后把它抱了起来，走向自己之前铺好的干草堆。
“外面冷，你受伤了，不能淋雨。”他把玄凛放在干草上，自己则紧挨着它坐下，用身体为它挡住从洞口吹进来的、带着湿气的风。“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玄凛被他圈在怀里，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干净的、带着点阳光晒过干草的气息（尽管外面正下着暴雨）。这姿势对于习惯了睥睨四方的他而言，堪称屈辱。但……这个人类的怀抱，出乎意料的温暖，驱散了他伤口带来的部分寒意。
他抬起头，借着洞口透进来的、被雨幕模糊的微光，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这个把他错认成兔子的人类。
很年轻，甚至可以说还是个少年。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一看就营养不良。那双眼睛，大而黑，却像蒙尘的琉璃，没有任何光彩。此刻，这双盲眼正“望”着虚空，嘴角却带着一点满足的、浅浅的弧度，仿佛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真是个……奇怪又麻烦的人类。
玄凛在心里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抵不过伤势带来的疲惫和这过分温暖的怀抱，脑袋一歪，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着怀里“兔子”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林见素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兔子”睡得更舒服，然后也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了眼睛。
外面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山洞里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相互依偎的安宁。
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他有了一只……需要他保护的、毛茸茸的小兔子。
而玄凛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模糊地想：【暂且……就当一只兔子吧。】
雨声潺潺，长夜未央。命运的丝线，在这个普通的雨夜，于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悄然缠绕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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