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絮凝成刀刃,割开最后一丝天光时,岸鱼醒了。
细鳞黏着血珠蜷在荆棘刺上,像一串未熟便坠地的浆果。她试着摆动尾鳍,却听见皮肉撕裂的细响——暗红渗进墨绿苔藓,惊醒了蛰伏的饥饿。
树海在头顶摇晃,母亲哼过的摇篮曲碎成讥笑。那些曾缠绕她入睡的发光藤蔓,此刻垂落成窥视的舌头,舔舐她每一道新绽的伤口。
她伸手触碰淌血的藤蔓,指尖传来的却是迟滞的钝感。疼痛被稀释成隔水观火的幻象,反而让胸腔里那团湿冷的雾越发清晰。原来最疼的从不是伤口,是痛觉消失后仍盘踞在骨髓里的、名为“不被需要”的刺。
记忆如潮水般回溯,带着前世的冰冷与窒息——昆仑镜中怪兽的嘶吼,师父冷漠的算计,令舒望最终转身的背影,还有……还有猫,为了救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千年寿数与青云大道。
而她呢?她为了一个男人,最终连性命都赔了进去。
“蠢鱼……”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喉咙里滚过血锈味,却带着一丝决绝的凉意。
不管怎么样,这一世,她不能再这样了。
她莫名想到了那位将她从魔障中拉出来的桃夭姑娘,如果是她,会怎么做?
她是最厉害的大夫了,还是一个敢豁出命去用一根头发救人的大夫,果断,明媚,鲜活,是岸鱼最向往的模样。
黑暗里,那阵熟悉的、带着腥气的风压了下来。巨蟒冰冷的竖瞳锁定了她,额间那点将成未成的角在晦暗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微光。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然而,预想中的恐惧并未攫住心脏。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前世的自己在此刻是如何的惊恐无助。但现在,她的心像被冰封的湖面,只有深处潜藏着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火苗。
就在巨蟒张口欲噬的瞬间,一道白影如闪电般掠过!风声骤紧,她感到手腕被一只毛茸茸却异常有力的爪子攥住,猛地一提!
视野天旋地转,密林在耳边呼啸成一片绿色的流光。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又强迫自己睁开。
她看着那只白脸老猿——她前世的师父,未来的“昆仑半仙”。他带着她在林间飞跃,姿态与前世一般无二。
可这一次,她眼中看到的,不再仅仅是救命恩人,更是一个精于算计的“送考半仙”。他救她,授她技艺,给她名字,却也早在收徒之初,就定下了将她作为弃子的命运。
山洞很快到了。依旧明亮干燥,圆月般的珠子流转着温和的光,藤蔓结成的座椅上,老猿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石壁的洞口里,探出各种好奇的脑袋——豹一,狐二,未来的师兄师姐们,此刻都还带着未褪尽的野性与天真。
“从那里被扔下来的?”老猿指了指天上,声音平淡无波。
她点点头,尾鳍上的伤因这个动作又渗出点血珠。她没哭,也没露出怯懦,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像一个刚刚经历生死、被至亲抛弃的幼崽,倒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映着洞顶明珠的光,却让人看不清底细。
老猿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哼了一声:“本就没剩下多少了,还扔……一群蠢鱼。”
这话与前世一模一样。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岸鱼一族的心高气傲和毫无意义的“完美”筛选,确实是导致族群凋零的原因之一。
“以后,就留在此地吧。”
同样的话语落下。前世,她只觉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满心感激与惶恐。而今,她听出了这话语背后的“交易”意味。他需要九个弟子,她恰好是第九个,填补了名额。
“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因受伤和脱水而沙哑,却异常平稳。
名字依旧被赋予——鱼九。
她接受了,如同接受一个代号。鱼九就鱼九,名字本身并无意义,重要的是,这一世,她不能再活成任人拨弄的“鱼丸”。
山洞的生活再次展开。师兄师姐们依旧不太嫌弃她,但也依旧对她那些“不太拿得出手”的本事——主要是催眠与造梦的天赋——不以为然。老猿对她依旧冷淡,教她咒法时,她依旧显得“资质平庸”,气得老猿青筋暴起,无奈叹息。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不再因为学不会那些攻击性的咒法而真正感到焦虑和自卑。她将更多的心力,悄无声息地投入到对自己天赋的锤炼上。
歌声依旧动听,却不再仅仅是治疗失眠的工具;她开始尝试用音律编织更复杂的梦境,用微不可查的精神波动去感知周围生物的情绪。她甚至偷偷观察老猿教授其他师兄师姐时的细微差别,揣摩他那套“因材施教”背后,对昆仑试考题的预判与分配逻辑。
她吃得依旧很多,这是她补充能量、维持妖力的方式,也像是在弥补某种灵魂深处的空洞。她依旧会去摸索山洞附近的美食,带回分享,但不再因师兄师姐们的调侃而单纯地不好意思。
夜深人静时,她依旧会梦见从云端坠落,梦见蟒蛇的血盆大口,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梦见一片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她而亮;会梦见一只黑猫,背对着她,走向孤独的命定终点。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她抚摸着自己冰冷的手臂,眼神便会更坚定一分。
她知道了自己最终的结局,知道了身边这些“同门”未来可能的选择,知道了师父平静表面下的盘算。这种“知道”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心口,却也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
半年后,老猿宣布了昆仑试的消息,与前世无异。师兄师姐们振奋激动,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老猿在众人散去后,单独叫住了她,依旧是那副看似随意的口吻,“能学多少是多少吧,别逼坏了自己,也别太懒了。”
她怔住了。
这句话,与前世一模一样。
前世,就是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温暖的涟漪,让她以为师父终究是有一丝关心她的。现在,这熟悉的语调再次响起,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她记忆中最柔软、也最痛楚的部分。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酸涩的暖流试图涌出,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老猿那张布满白毛、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脸上。
这掺杂着算计的“好”,比纯粹的坏更让人心寒,也更让人……无力。
她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与前世的鱼九别无二致的、带着点受宠若惊和依赖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知道了,师父。”
声音乖巧,甚至带着点雀跃。
老猿似乎满意于她的反应,不再多言,挥挥手让她离开。
转身的刹那,鱼九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她走在熟悉的甬道里,耳边是师兄师姐们为即将到来的昆仑试而兴奋讨论的声音。
她知道,这看似关怀的话语,不过是确保“工具”在最后关头不至于彻底崩溃、还能勉强发挥一点“凑数”作用的维稳手段。他需要她安稳地、不自知地走向那个既定的命运。
可是……心口那一点被话语触及的酸软,又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看清了,为何还会因这虚假的温暖而悸动?
她想起桃夭。如果是那位果决的姑娘身处此地,她会如何?她大概会嗤笑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或者,会想办法反过来利用这份“好”,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桃夭像一团火,明亮,灼热,无所畏惧。
而她终究是不是桃夭,即便重生,也无法立刻变得那般快意恩仇。她对这山洞,对这几十年看似平淡却安稳的岁月,对这位确实传授了她生存之技的“师父”,无法产生纯粹的恨意。
这认知让她有些沮丧。
接下来的日子,她依旧努力地练习着那些她始终学不会的咒法,依旧在老猿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中低垂着头。但暗地里,她对自身天赋的锤炼更加专注。
她开始尝试不仅仅是用歌声安抚,而是用精神波动去细微地影响周围事物的状态。比如,让一株濒死的花草焕发生机的时间延长一瞬,或者,让一只躁动的小兽在听到她哼唱的某个特定音符时,陷入短暂的迷惘。
她不确定这些在昆仑试那地狱般的场景中能有多大用处,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力量。
她还偷偷留意着老猿的一举一动。她发现,在宣布昆仑试后,老猿看向其他八位师兄师姐的眼神,是带着审视与期待的,如同匠人打量自己精心打磨的兵器;而看向她时,那眼神则平静无波。
偶尔,在她因为“笨拙”而拖慢整体练习进度时,老猿会皱眉,会训斥,却从未真正放弃教导她,该给的灵药一份不少,该指点的关键处,虽然语气不耐,却也说得清楚。
这好,是真的。这算计,也是真的。
如同包裹着蜜糖的砒霜,明知有毒,却因那片刻的甜,而显得格外残忍。
离昆仑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山洞里的气氛也愈发紧张。老猿给他们准备了更好的食物,更多的灵药。
出发的前一夜,老猿罕见地没有督促他们练习,亲手为他的弟子们做了一顿大餐,沉默地坐在他那藤蔓座椅上,目光缓缓扫过欢声笑语的每一个弟子。
他的目光在鱼九身上停留的时间最短,几乎是一掠而过。
但鱼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短暂瞬间里,似乎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比无奈更深,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融入了洞内明珠的光晕里,转眼便不见了。
是愧疚吗?或许有那么一丝。但更多的,恐怕是对于即将达成目标的势在必得,以及对“牺牲品”命运的漠然接受。
鱼九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显得柔弱的手掌。
明天,就是命运转折的时刻。
这一次,她不会再站在巨石上绝望歌唱,等待救赎,也不会再轻易交出性命,去赌一份虚无缥缈的“坚定”。
她要活下去。
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也不是为了追逐谁的背影。
只是为了不辜负那只猫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这一次”,为了自己,也为了……未来或许能再次相遇时,能问心无愧地对它说一句,你看,我没有再那么蠢了。
她轻轻哼起一段空灵的调子,只有她自己能听见。那旋律在寂静的夜里盘旋,不像战歌,更像是一首……送别曲。
告别天真,告别依赖,告别那个总是被选择的、温柔的傻瓜。
昆仑试,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