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试的场地，依旧是那片紫气缭绕、生着冰雕般透明仙草的奇异草原。
各路妖怪汇聚，妖气冲天，形态各异。有身长几十尺、鳞片闪耀寒光的蛟龙盘踞一方；有羽翼华美、眼神睥睨的巨大青雀引颈长鸣；更有许多奇形怪状、气息凶悍的精怪摩拳擦掌，眼中燃烧着对晋升的渴望。
老猿带着他们九个下了云头，落在喧哗的草地上。师兄师姐们立刻被这宏大的场面所震撼，既激动又忐忑，低声交流着，目光不断在那些看起来就极为强大的竞争者身上扫过。
鱼九站在队伍末尾，显得异常安静。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些前世曾让她感到自卑和畏惧的强大存在，如今在她眼中，不过是命运棋盘上形态各异的棋子。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不远处，那只被老狐狸带着的、趴在队伍最后睡觉的黑猫身上。
依旧是那身黑缎似的长毛，宝石般剔透的蓝绿眼眸在睡梦中紧闭着，神态慵懒，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它无关。老狐狸在一旁好言相劝，姿态卑微。
鱼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交织在一起。
她迅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她今生不能再成为拖累它的枷锁。她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那片镜中地狱。
队伍缓慢前行，尽头处，两位仙官微笑而立，身后漂浮着九面流光溢彩的雕花水晶镜。
很快，轮到了他们这一组。按照规矩，年资最小的她拥有首选权。
前世，就是在这里，师父“特意”叮嘱她选择“最简单”的第九镜。
果然，老猿不动声色地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鱼九，你选第九块镜子吧。”他顿了顿，补充道，与前世的说辞分毫不差，“每回最简单的题目都在第九，难的题留给你师兄师姐们便是。”
鱼九抬起头，看向老猿。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感动，也没有立刻点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老猿微微有些错愕的倒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就在老猿眉头微蹙，似乎要再说什么时，鱼九忽然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与前世的鱼九一般无二的、带着点依赖和信任的笑容。
“好！谢谢师父！”她用力点头，声音清脆，仿佛真的因为这份“特殊关照”而欣喜。
老猿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了松，挥挥手：“去吧。”
鱼九转身，走向那九面镜子。仙官在她手背上画下红线，微笑道：“出时红线仍在，胜。”
另一个仙官引她到镜前：“考题自选，安危自负。祝平安。”
她的目光在九面镜子上缓缓扫过。从一到九，镜面荡漾的异光各不相同，有的平和，有的暴烈，有的深邃难测。
第九面镜子，散发着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暗藏汹涌吞噬气息的微光。
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向它。
在指尖触碰到冰冷镜面的前一刹那，她回头，看向她的师兄师姐们，看向面色凝重却目光灼灼的师父，也……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只似乎被吵醒、正懒洋洋打着哈欠的黑猫。
她举起握拳的手，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符合“鱼九”人设的笑容，大声道：“你们一定要赢！我也会努力的！”
声音里充满了盲目的乐观，仿佛真的相信自己能在“最简单”的考题里侥幸过关。
师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与其他送考半仙投向他的、带着些许了然的复杂目光不同，他眼中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极淡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
鱼九不再留恋，指尖用力。
天旋地转，熟悉的失重感传来。
再睁眼时，已不是山洞，不是草原，而是——
黑红交织、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无限蔓延的燃烧废墟，倒塌的屋宇与碳化的怪树交织，巨大的怪石如同陨星般砸落，将一切生机碾碎。空气中弥漫着焦糊、血腥和绝望的气息。
以及，那头熟悉的、蛇头豹身、紫目血齿、生着锯齿黑翼的恐怖怪兽。它正在不远处，用利爪撕碎一只试图从它脚下溜走的狼妖，鲜血和内脏溅了一地，发出满足的咆哮。
地狱，如期而至。
踏进这里，恍如隔世。
鱼九的心脏在瞬间收缩，前世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再次将她淹没。她甚至能闻到那怪兽口中喷出的、带着腐肉味道的热气。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躲到一堆黑色的巨石后面，和前世一样。她低头看了看手背，那道红线已经开始缓慢地、但坚定不移地缩短。
“谁告诉你的？这可是今年最难的一题啊！”不久后，同样躲藏过来的独眼兔妖，在听完她“天真”的询问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并像前世一样，精准地道破了老猿的算计。
“……把最差的马扔到最烂的跑道，把最好的跑道留给最好的马，万无一失。啧啧，可见你师父一丁点风险都不想冒啊。”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鱼九的心上。即使早已知道，亲耳再次听闻，那被至亲（哪怕是名义上的师父）算计抛弃的痛楚，依旧尖锐。
那块疤，戳上去，还是会痛。
命运啊，似悲似悯，无相无常。
兜兜转转，结局依旧。
她沉默着，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与前世的鱼九一样的、难以置信、继而惨然、最终化为空洞绝望的神情。她甚至配合地笑了笑，声音飘忽：“原来……是这样啊。”
兔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还是如同前世般，解下一个瓶子递给她：“看你那么惨，这个给你吧，万一躲不过，对着怪兽的眼睛洒，说不定能得个机会。”
鱼九看着那瓶子，却没有接。她抬起眼，看向兔妖，那双原本应该充满绝望的眸子里，此刻却平静得可怕，深处仿佛有幽蓝的冰焰在燃烧。
“不必了。”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谢谢你。但你的好意，应该留给你自己。祝你……得偿所愿。”
兔妖愣住了，拿着瓶子的手僵在半空。它看着眼前这条看似柔弱的小岸鱼，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明明是一样的处境，一样的绝望，可她的眼神……那不是认命的眼神，倒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兔妖最终收回瓶子，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那你保重。”说罢，它瞅准一个机会，猛地窜了出去，加入了那些试图在怪兽攻击间隙冲向出口的亡命徒中。
鱼九靠在冰冷的巨石上，耳边的嘶吼、惨叫、骨骼碎裂声不绝于耳。
她能“听”到那些濒死妖怪灵魂中散发出的极致痛苦、恐惧和不甘。这些负面情绪，如同狂暴的能量，冲击着这片扭曲的空间。
她缓缓调整着呼吸，将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痛苦、恐惧、绝望……如同汲取养分般，小心翼翼地引导、汇聚。
她要将这片绝望之地，化作她独有的……领域。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很久，或许只是一瞬。她听到了旁边巨石上，传来轻微的、带着几分慵懒的落地声。
她知道，是那只黑猫来了。它果然还是来了，或许是被这里的动静吸引，或许……只是单纯路过。
鱼九没有睁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那股强大、独特又带着几分孤高的气息，与周围格格不入。
她听到自己用沙哑的、带着前世残留的疲惫与今生了悟的复杂语气，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那只猫听：
“我觉得你一定能出去的。我都能想象到你成为昆仑半仙的模样了，好神气。”
这话，与前世一模一样。但心境，已截然不同。前世是真心祝福，带着羡慕和自怜；今生，是陈述一个事实，也带着一丝……决绝的告别。
她不会再等它来救。
黑猫舔了舔爪子，一跃而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便如同前世一般，消失在前方的废墟里。
很好。
鱼九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灼热空气，仿佛点燃了她胸腔里那簇幽蓝的冰焰。
她猛地从巨石后站了出来。
不再怯懦，不再躲藏。
她大步向前，走向那片尸横遍野的杀戮场，走向那座由失败者骸骨堆砌而成的“小山”。
她在奄奄一息的兔妖身边跪下，看着它身上恐怖的伤口，轻声问：“疼吧？”
兔妖垮着脸，气若游丝：“疼死啦……”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它的伤口，而是轻轻覆在它剧烈颤抖的、毛茸茸的额头上。
“我来帮你。”她说。
指尖幽蓝的光一闪而过。
小兔妖的善意她一直都记得，只是那时候她无力救它，这一次，不会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前世的悲悯和无力，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
她闭上眼，不再需要站上最高的石头，不再需要纵声歌唱。
她只是站在那里，周身开始荡漾开一圈圈肉眼无法看见，却能被灵魂清晰感知到的、柔和而坚韧的精神涟漪。
她不再仅仅是“唱”出安抚，而是将她汇聚、承载了许久的那些痛苦、恐惧、不甘的情绪，用自己的天赋之力，进行梳理、净化，然后如同最温柔的梦境丝线，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轻轻覆盖向这片战场。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哼唱着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旋律。
以绝望为基石，以痛苦为经纬，她要在这片地狱里，为自己，也为所有被困于此的灵魂，筑起一个短暂的、安宁的……梦之壁垒。
怪兽似乎察觉到了这股奇异的力量波动，它停下撕咬的动作，血红的竖瞳猛地转向鱼九的方向，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鱼九恍若未闻。
她全部的意志，都沉浸在了这场无声的“筑梦”之中。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的岸鱼。
而怪兽，会沉寂在这片幻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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