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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皇宫的夜,静得能听见宫灯燃尽灯花的轻响。
殿内无多余陈设,只明黄色龙床与案几相映,鎏金烛火摇曳,将明德帝萧若瑾的身影拉得颀长。他指尖拈着一卷书,目光却未落在书页上,周身萦绕着久居上位的沉敛气场。
五大监之一的瑾宣躬身而入,玄色宫服与暗影相融,脚步轻得似踏在云端。他凑到萧若瑾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谨慎:“启禀陛下,公主今日于鬼哭渊出面,将那苏家‘无名者’带入紫竹院。”
萧若瑾闻言,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顺着眼角眉梢漫开,却未染透眼底的深潭,反倒添了几分深不可测。“一个无名者罢了。”
他抬手挥了挥,指尖掠过案上的暖玉镇纸,语气里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纵容,又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终究是我对不起她,让她在暗河那般腌臜地长大。难得有件合心意的玩意儿,便由她去。”
“是。”瑾宣应声,躬身退后半步,正要悄无声息地退离,却被萧若瑾的声音唤住。
“慢着。”萧若瑾抬眸,眸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深敛,“盯着些,暗河三家本就暗流涌动,别让这‘玩意儿’,成了旁人算计清弦的由头。”
“臣遵旨。”瑾宣低头应下,身影一闪,便隐入殿外的黑暗之中,未留下半点痕迹。
萧若瑾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久久未动。烛火跳动,映得他眼底情绪复杂,有愧疚,有算计,还有对那远在暗河的女儿,藏得极深的牵挂。
第二夜,紫竹院的秋千架悬在月光下,慕清弦仰望着天上的银盘,腰间银铃随秋千轻晃,叮当作响,眼睫却已轻轻阖上,人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鬓边发丝被风拂得微微颤动。
“还没睡?”苏昌河的声音打破了静谧。
慕清弦猛地惊醒,眼底还带着几分惺忪,看清是他后,才渐渐亮起来。她撑着秋千边缘坐起身,轻声道:“等你回来啊!”
苏昌河的脚步顿在原地,自他住进紫竹院,慕清弦每日都在院中等他,却从不说缘由,今日这句直白的“等你”,竟让他心头微滞。
不等他回应,慕清弦已从秋千上下来,刚站定便轻轻蹙眉,声音柔得像浸了月光。
“我躺得久了,脚有些麻,能不能抱我进去?”
她说着,乖巧地张开双臂,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小臂,露出纤细的腕骨。
此刻的她眉眼温顺,语气带着几分依赖,与那日在鬼哭渊外掌拍家主、眼神冷厉的慕清弦,判若两人。
苏昌河望着她张开的双臂,沉默片刻,终究是转身往卧房走去,未曾停留。
慕清弦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摩挲着腰间银铃,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若是这么容易就心软,反倒没意思了。
随即提着裙摆跟上,脚步轻快,银铃声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往后的日子,夜夜皆是如此。苏昌河从苏家训练回来,总能看见慕清弦在秋千上等他,有时仰头看月亮,有时低头摆弄竹枝。
见他回来,便会起身柔声问:“今天能不能抱我进去?”
每一次,苏昌河都只是沉默着越过她,从未妥协。可慕清弦从不气馁,第二日依旧准时坐在秋千上,等他,问他。
这日,苏昌河刚推开紫竹院的院门,便听见屋内传来冉竹愤愤不平的声音,带着几分替自家小姐不值的委屈:“大小姐,您每日天不黑就守在秋千上,等他到深夜,嘘寒问暖不说,还亲自给他上药、备暖垫,可他倒好,对您的心意视若无睹,连句软话都没有,实在太不知好歹了!”
屋内,慕清弦正坐在窗边烹茶,白瓷茶盏在指尖流转,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
闻言她抬眸一笑,眼底满是兴味,倒无半分恼怒:“冉竹,急什么?”
她执起刚沏好的茶,指尖划过温热的杯沿,茶香混着竹香漫开。
“他若是一开始就对我言听计从,毫无棱角,那才真的无趣。”
“可您是暗河大小姐,千金之躯,何必对一个从前的‘无名者’这般迁就?”苒竹依旧不解,语气里的心疼藏都藏不住,“多少暗河子弟想讨好您都没机会,他却这般冷淡。”
“千金之躯?”慕清弦轻笑一声,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指尖的茶盏微微晃动,“我这身份,看着风光,实则处处受限,活的还不如他自在。”
“小姐…”苒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声音低了下去。
慕清弦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目光望向院门外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笃定,语气轻柔却坚定:“他不是铁石心肠,只是从小到大,没被人好好放在心上过。”
那些藏在桀骜下的防备,她看得真切,也偏偏想试一试,能不能焐热那颗冷硬的心。
冉竹看着自家小姐眼底的光亮,虽仍觉得不值,却也不再多言,只低声应道:“是奴婢多嘴了。”
恰在此时,苏昌河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方才的对话他隐约听见几句,心头莫名一紧,却依旧面无表情地迈步走了进来。
慕清弦见他回来,眼底笑意更浓,起身迎了上去,语气自然得仿佛方才的抱怨从未发生:“你回来了?今日训练累不累?我炖了汤。”
苏昌河淡淡颔首,没有接话,径直往内室走去。只是擦肩而过时,他瞥见慕清弦眼底未散的笑意,心头那丝紧绷,竟悄悄松了几分。
断断续续问了一个月,苏昌河推开院门时,竟看见秋千上亮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
慕清弦裹着件浅青披风,正低头拨弄灯芯,暖黄的光映在她脸上,柔和了轮廓。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来,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
“你回来了,今天风大,我脚更麻了。”说着,又像往常那样张开双臂,“抱我进去好不好?”
苏昌河望着那盏映着她眉眼的琉璃灯,忽然想起从前和弟弟流浪的日子,那时他们总缩在破庙里,连盏像样的灯都没有,更别说有人等着自己回去。
“家”这个词,他从未有过概念,可此刻看着秋千上的慕清弦,听着那句“等你回来”,心头竟莫名动了一下。但他还是转过身,往卧房走:“自己进去。”
慕清弦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追上去,只是低头盯着琉璃灯的光,唇角却悄悄勾了起来。
她知道,苏昌河的心防虽重,可只要日日等、日日问,总有一天,他会愿意伸出手,把她抱进那个属于他们的“家”里。
那晚入睡前,卧房里静得出奇。苏昌河躺在地上,能听见慕清弦翻了好几次身。
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地上……比昨天更凉了,我给你加了层软垫。”
苏昌河闭着眼,没应声,却想起从前流浪的冬夜,那时他和弟弟缩在破庙里,只能互相取暖,从没人会为他准备暖垫。
“家”的轮廓,第一次在心里有了模糊的形状,而这形状里,竟渐渐映出了慕清弦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