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再见

林听没有想到六年后再见到宋亚轩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下。

　　林听躺在简易的病床上，宋亚轩身披白大褂，面无表情地拉开房间里阻断的帘子。

　　两人没有招呼，没有寒暄，仿佛两个陌生人。

　　这是林听从印尼回来的第三天，林听刚将自己在一家便捷酒店内安置好，后花了两天时间稍作休整，接着便前往北医三院。

　　——北医三院是国际FMT成员，对国际志愿者有减免政策。

　　林听每结束一次志愿者行程回到国内都会进行一次简单的体检，此时林听将证件和表格提交到固定窗口，工作人员检查过后，手指敲在紧急联系人的位置：“这里不能空。”

　　工作人员将表格递回给对方，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站在原地，拿着笔在表格上方顿了很久，工作人员便再度开口：“亲朋好友都行，能联系上就行，以防万一而已。”

　　林听点了点头，回了个好，片刻后填下了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

　　工作人员随意看了一眼，盖上章，转递给林听几张检查单：“按正常流程报到排队就行。”

　　都是些十分基础的检查项目，普通内科、血常规、尿检、B超还有心电图。

　　周一的北医三院人满为患，林听将空腹项目先做了，等到B超和心电图时已经排到了下午，幸好两者都在同层的同一个区域。

　　林听在等候区等待排号时，用手机翻看着尼泊尔的介绍，百科、新闻或游记，手机屏幕里一些平铺直叙的文字和写实的图片，让林听对这个陌生的国家在脑海里生成了一幅萧瑟又多彩的画。

　　尼泊尔是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在那里，超过一半的人平均每天只靠不到一美元过活，那里落后、贫穷、古老又封建，但那里的人却富足与平和。

　　林听在一篇游记里看到加德满都的破败脏乱，也看到博卡拉那一片起伏蜿蜒的绵延雪山。

　　这是个贫苦与神圣交织的国度。

　　林听这一趟结束了印尼的志愿者行动，将在十月中旬动身前往尼泊尔，在那边度过一整个冬天。

　　算一算，安吉拉今天已经随第一批志愿者到了那，林听正想给对方发去信息问问当地的情况，等候区的屏幕正好广播着她的名字。

　　林听看了一眼屏幕，便将手机收好，起身朝心电图室走去。

　　房间里只有一名护士，林听进去时，对方正用肩膀夹着耳边的电话忙碌地操控着电脑。

　　对方边听着电话，边对近来的林听伸出了手，林听将检查单递了过去，然后对方示意她进去里头那床上躺着。

　　“上午那个心外住院部的病人吗？还没来得及导出来。”

　　“我现在正在导，但我这边没人手送过去啊，还有一堆人等着做心电图呢。”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敲响。

　　护士看见来人，有些差异：“宋医生？也是来催上午那个动态心电图的吗？”

　　“冯主任急，顺路过来催一催。”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帘子里头的林听顿了顿。

　　“行，我做完这个病人的心电图就跑过去。”

　　“现在去吧。”宋亚轩接过对方手上的检查单，“我来做。”

　　护士立刻谢过，不一会，房间内就剩下刚才进来的男人和坐在帘子里头的林听。

　　宋亚轩看着手上的检查单，片刻后将单子平静地放下，随后抽起一双医用手套，五指张开，手腕松动，动作娴熟地套上，乳白色胶膜伸张后反弹，紧密包合于皮肤之上。

　　清冷的声音从口罩底下传出，朝帘子里头的人说道：“心电图导联的位置特殊，把鞋子脱了，袜子摘下，上衣掀开，露出手腕脚踝。”

　　林听一瞬间的反应迟钝。

　　男人的声音平淡清冷，却像颗上膛的子弹，林听心脏骤停了一下。

　　一幅久远的画面从掩埋的泥土里破土而出。

　　男人唇齿贴在女人的背脊上，低沉嘶哑，亦正亦邪。

　　——不准乱动，鞋子脱了，袜子摘下，上衣掀开，露出手腕脚踝。

　　——宋亚轩，你想得美！

　　一阵寒栗缓慢地攀爬上林听的脊椎根部，外头的男人再度开口，循例地确认：“叫什么名字？”

　　林听皱紧了眉头，喘上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外头的人没得到回复，片刻地沉寂。

　　零星电脑或仪器的操作声音响起，不一片刻，动静停歇，林听看见一只手隔着手套将帘子缓慢地撩起，林听的目光一刹那与对方碰上。

　　林听没有想到六年后再见到宋亚轩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下。

　　宋亚轩身上的白大褂垂落到腿边，口罩遮住口鼻，白炽灯下只露出一双眼，眼神无澜，目光平静，对方看着床上的林听再度确认：“叫什么名字？”

　　是真的认不出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林听也看着对方，回道：“林听。”

　　宋亚轩点了点头：“需不需要换一个？”

　　林听愣了愣，片刻后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是认得，但平静得宛如陌生人。

　　林听摇了摇头。

　　宋亚轩将帘子重新放下：“那准备上仪器了。”

　　林听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随即从窄小的病床上坐起，将鞋子脱下，将衣服下摆拉起。

　　动作不拖拉不矫情，只是明显些许的干硬。

　　林听重新躺下，目光定定地落在头顶的白炽灯上，一动不动。

　　宋亚轩带着肢体夹和吸球进来，他的注意力仿佛只集中在手上，一个医者与一个普通病患，酒精棉擦拭肢体夹，吸球依点贴在皮肤上，按部就班，快速精准。

　　北医三院的空调凶猛，林听外露的皮肤浸在冰凉里，一阵一阵地颤栗无声地在脊椎处蔓延，她仿佛像一个麻药失效的手术患者，清晰地感受着刀刃划破血肉，但一动不能动。

　　“哪里不舒服？”

　　宋亚轩声音清冷。

　　林听眼睫微动，余光中的人侧过头，手上接过心电仪上输出的热敏纸，目光藏在阴影下，孑然而立，浑身都冰冷。

　　林听张了张嘴：“没有。”

　　宋亚轩：“ 那为什么来测心电图？”

　　林听：“普通体检。”

　　短暂的安静。

　　宋亚轩：“深呼吸。”

　　林听照做。

　　宋亚轩：“再深呼吸。”

　　心脏一紧一缩，林听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她抿了抿唇，安静如斯。

　　片刻后，宋亚轩将林听身上的吸球拔掉，动作算不上温柔，轻微的疼细细密密依次传来，随后宋亚轩的手指随意一撩，将对方的开衫覆阖，然后转身走出了帘子。

　　仿佛一个密封的胶袋破开了一个口，林听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氧气。

　　刚才的护士去而复返，随之进来的还有一男人：“宋医生，16床的病人推下来了，就在外头。”

　　宋亚轩：“好。”

　　男人跟宋亚轩报备着：“指征目前都达标了，心电和心超没问题的话，搭桥手术安排在周四早九，范医生二助，我三助。”

　　宋亚轩依旧还是一个“好”字。

　　林听听着外头交流的声音，将衣服的扣子逐一扣好，从床上下来，穿好鞋子后，手指捏着帘子时才发现手冷得有些发麻。

　　她稍稍用力，帘子唰地拉开，外头的人下意识都朝她看了一眼。

　　宋亚轩波澜不惊偏过了头，正式地与她对视上，但稍稍的一眼已经将目光撤回，放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听从宋亚轩身后经过，尾指擦过对方衣袍的边缘，粗糙而硬挺。

　　林听从心电图室出来，外面的护工便将轮椅上的病人推进，门重新关上。

　　林听重新坐回到钢椅上等候B超的叫号，没多久屏幕上便再次广播起她的名字，林听便重新起身，朝某一间房间走去。

　　林听重新出来时，今天的检查项目就全结束了，林听等待了十分钟，走往机器前将检查结果打印，人原地定了片刻，然后朝楼梯间出去。

　　一楼的挂号窗对面是一整面的医生墙，林听站立其前，抬头看着其中一处。

　　——心外科，主治医生，宋亚轩。

　　林听表情在此刻终于些许瓦解。

　　六年后，彼此都沿着自己的生命轨道很好地向前走着，这样挺好。

　　冷空气北上。

　　北城今年的气温降得快，距离中秋还有两周，昼夜秋意已经显浓。

　　二楼连接住院部的连廊，秋风狭带着枯枝败叶的颓靡将宋亚轩的白大褂吹得鼓胀。

　　远处从医院大门进进出出的人渺小如蝼蚁。

　　林听的那一头长发剪短了，擦着肩，被风吹得翻飞，暴露在外的皮肤黑了不少，与衣衫遮盖之下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人行走在北风里，仿佛处在阳光下的一株浅色小麦。

　　麦穗倔犟，不坑一声就野蛮地出现在这该死的秋天里。

　　宋亚轩面上表情很淡，片刻后转身离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