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砚秋把两枚盘扣并排放在老宅的梳妆台上,“薇”字与“秀”字相对,像两只相望的眼睛。铜镜被他从地窖翻了出来,镜面蒙着层绿锈,边缘有道月牙形的裂痕,正是外婆临终前攥着的那半块铜镜的另一半。
他用软布蘸着清水擦拭,锈迹渐渐褪去,露出里面模糊的人影。当擦到裂痕处时,指尖突然被刺痛——镜面上竟嵌着根细小的银线,线尾缠着点红布,是戏服上的料子。
“是你把镜子摔碎的?”他对着铜镜轻声问,想起外婆日记里那句“玉薇生气时总爱摔东西,却会偷偷把碎片捡回来粘好”。
铜镜没有回应,却在桌面上轻轻颤动起来,裂痕处渗出些暗红色的水渍,顺着纹路漫延,像滴了滴陈年的血。张砚秋突然想起博物馆老友说过,民国二十六年的轰炸中,戏园后台的铜镜被弹片震碎,沈玉薇就是那时失踪的。
他把两半铜镜拼在一起,裂痕严丝合缝。当两枚盘扣被放在镜面中央时,奇异的事发生了——铜镜突然发出幽幽的光,照出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正蹲在戏园的石榴树下,用银线缠一枚捡来的铜镜碎片。
“说好了,这镜子归我们俩。”穿月白衫的小姑娘举着碎片,辫子上的红绳晃悠着,“以后我唱戏,你就坐在台下看,用这镜子给我照妆。”
另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抢过碎片,往上面贴了片石榴花瓣:“还要刻上我们的名字,沈玉薇和李秀兰,永远不分开。”
是年轻时的沈玉薇和外婆。张砚秋的呼吸顿住了,他从未见过外婆年轻时的样子,可镜中那个扎着蓝布衫的姑娘,眉眼间的倔强,和他记忆里外婆临终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光影流转,镜中的画面变了。日军的飞机从云层里钻出来,投下的炸弹在远处炸开,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沈玉薇穿着月白旗袍,正把铜镜往外婆怀里塞,声音带着哭腔:“你快走!拿着镜子,等我去找你!”
外婆死死拽着她的手,指甲掐进她的胳膊:“要走一起走!你说过镜子要一起用的!”
“我得去敲警钟!”沈玉薇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往戏园深处跑,旗袍的下摆扫过石阶,第三颗盘扣被勾住,“啪”地掉在地上。她却没回头,只远远喊了句,“替我收着盘扣——”
声音被爆炸声吞没。外婆捡起盘扣,攥着半块铜镜在浓烟里奔跑,身后的戏园渐渐塌了下去。
铜镜的光突然暗了下去,裂痕处的水渍凝固成暗红色,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张砚秋摸了摸镜面,冰凉的玻璃上,竟沾着点温热的湿气,像谁的眼泪。
他把两枚盘扣分别嵌进铜镜的裂痕两端,“薇”与“秀”隔着裂痕相望,却被银线悄悄连了起来——是他刚才从镜中抽出的那根银线,不知何时已缠在了两枚盘扣上。
窗外的石榴树突然落了片叶子,飘在铜镜上。张砚秋看着叶影里的裂痕,突然明白外婆为何总对着碎镜发呆——她不是在等沈玉薇回头,是在等自己原谅当年那个没能拽住她的自己。
铜镜的光又亮了些,这次照出的,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老宅的藤椅上,手里各拿着半块铜镜,笑着把它们拼在一起。阳光穿过她们的指缝,在地上投下完整的光斑。
张砚秋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镜中只有自己的影子,和那枚拼好的铜镜,裂痕处的银线闪着微光,像条终于接起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