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酒在窗台上酿了七天。张砚秋掀开陶坛的瞬间,甜香混着酒香漫出来,在屋里绕了个圈,竟顺着门缝溜到了院子里,惊飞了石榴树上的麻雀。
他找了两个青瓷小碗,倒酒时发现酒液里浮着些细小的金点,是桂花的碎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揉碎的星星。“当年你们要是酿了酒,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他对着空碗轻声说,指尖碰了碰碗沿,冰凉的瓷面上竟泛起层薄薄的水汽,像有人刚用它喝过酒。
忽然想起铁皮盒里的信,其中一封提过,沈玉薇最爱在月下唱戏,说“月光能当酒,唱到兴头上,就着月光也能醉”。他搬了张竹凳坐在院里,把一碗酒放在石桌上,自己捧着另一碗,看月光顺着石榴树的枝桠淌下来,在酒里晃出细碎的银辉。
“尝尝?”他举杯对着空气,酒液晃了晃,石桌上那碗的酒面竟也跟着波动,像有人真的在回应。
风穿过院角的竹篱笆,带来远处戏园的隐约唱腔,是《游园惊梦》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和记忆里沈玉薇的声音渐渐重合。张砚秋仰头喝了口酒,桂花的甜混着米酒的醇,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像有只手在轻轻抚着心口。
他低头时,看见石桌的木纹里,不知何时多了些细密的划痕,拼出半阙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是《游园惊梦》里的句子,笔迹娟秀,正是沈玉薇的字。
“你总爱写这句。”张砚秋笑着摇头,想起外婆日记里的抱怨:“玉薇抄戏词总抄这阙,我说不吉利,她偏说这才是真的日子。”
月光突然亮了些,石桌上那碗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浅下去,碗沿沾着点桂花,像被谁抿过一口。张砚秋的心轻轻颤了颤,他把自己碗里的酒倒了些过去,看着酒液在碗里晃出涟漪,像两个重叠的影子。
远处的唱腔停了,风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一直到石桌前,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石榴树的叶子轻轻晃动,落下片带着露水的叶子,正好落在那碗酒里,漾开圈小小的波纹。
“外婆说,你失踪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他对着空处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她说你往戏园跑时,旗袍的下摆扫过石阶,第三颗盘扣掉了,你却没回头。”
石桌上的酒碗突然轻轻颤动,碗沿的桂花被震落,在桌面上拼出个模糊的“走”字。
张砚秋突然明白了。不是不回头,是不能回头。回头了,就舍不得走了。
他把两碗酒并在一起,看着月光在酒里融成一片,像当年那面拼好的铜镜。酒坛里还剩大半坛酒,他想着,等明年春天,就把剩下的酒埋在石榴树下,像沈玉薇当年埋桂花那样。
或许过些年再挖出来,酒里会泡着些什么——是未写完的戏词,是缝了一半的盘扣,还是两个姑娘隔着时光的,一声轻轻的“干杯”。
夜风渐凉,他收起空碗往屋里走,路过梳妆台时,看见那支银簪正躺在铜镜旁,玛瑙坠子映着月光,亮得像滴不会干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