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妄的“改变”,并非刻意为之的表演,而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彻底的沉寂。像一盏耗尽了所有灯油的火烛,熄灭了最后一丝摇曳的光焰,只余下冰冷僵直的烛芯,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不再试图去解读萧渡每一个细微举动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不再去捕捉那冰冷目光中或许存在的波动,不再去回忆陨神崖上的风雪与血色,甚至……不再去感受自己心口那持续不断的、已然成为背景噪音的钝痛。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道真正的影子。一道没有温度,没有情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纯粹的影子。
每日洒扫、奉茶、更换香料,他做得一丝不苟,却又全然抽离。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尺规量过,他的神态恭顺得如同匠人精心雕琢的木偶,他的眼神空茫得如同雨后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外物的影像,包括萧渡。
这种绝对的、剥离了所有个人印记的“服从”,像一种无声的宣言,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比萧渡的“规矩”更深、更冷的鸿沟。
萧渡清晰地感受到了这道鸿沟。
起初,那是一种预料之中的“平静”。谢无妄终于如他所“愿”,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的侍者。这应该正是他构筑这片冰封领域所期望的结果。
可当这种“合格”日复一日、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不适感,开始如同细微的蛛网,悄然缠绕上他那颗千年冰封的心。
他发现,谢无妄奉上的茶,温度依旧恰到好处,但那素白瓷盏边缘,再也找不到之前那偶尔会因为紧张或别的情愫而留下的、细微的指纹痕迹。
他发现,谢无妄更换香料时,动作流畅精准,却再也不会让那清幽的冷香中,掺杂进一丝属于他自身的、带着点生涩草药或阳光尘埃的、鲜活的气息。
他发现,谢无妄的目光,即便偶尔因工作需要落在他身上,也空茫得如同穿透了他,落在了更后方冰冷的殿壁上,再无半分停留,更无半分他曾熟悉的、那些复杂难辨的情绪涌动。
这个谢无妄,像被抽走了所有内核,只剩下一个符合“侍者”定义的、空洞的躯壳。
萧渡依旧沉默。但他停留在殿内、停留在窗边、停留在玉榻上的时间,似乎在无形中延长了。那落在外殿那道安静移动的影子上的目光,次数也变得愈发频繁,停留的时间也愈发长久。
他像是在观察一件失去了灵魂的器物,又像是在一片荒芜的雪原上,固执地寻找着某种早已湮灭的生命迹象。
有时,他会刻意在谢无妄擦拭外殿器物时,走到靠近殿门的位置,玄色的衣袍拂过门槛,带来细微的声响。
以往的谢无妄,会因此而紧绷,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会控制不住地偷偷抬眼。
现在的谢无妄,连擦拭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半分,仿佛那声响与风吹过廊柱并无区别。
有时,他会将一杯并未动过的、已然凉透的茶盏,随意置于案几显眼的位置。
以往的谢无妄,会默默上前更换,动作间或许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或失落。
现在的谢无妄,会在固定的时辰前来收拾,面无表情地将凉茶倒掉,将杯盏洗净放回原处,如同处理一件程序既定的事务。
萧渡的眉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因为这片过于“完美”的死寂,而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烦躁。
这日,谢无妄在清扫殿前石阶时,发现石阶缝隙里,那几丛他“上一次”曾小心翼翼呵护过的白色小野花,因为连日无人照料,加之气候转寒,已然彻底枯萎凋零,只剩下几茎枯黄脆弱的细杆,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他清扫的动作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随即,他便如同未曾看见一般,挥动扫帚,将那些枯败的残骸,连同落叶与尘埃,一同扫入簸箕。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萧渡立于殿门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着谢无妄平静无波地处理掉那些枯萎的花茎,看着他低垂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侧脸,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一股莫名的、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冰封的心脏!
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清晰,让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惯常的冷漠!
他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袖袍带起一阵冷风,快步走回了内殿的深处,将自己重新隐匿于那片浓郁的阴影里。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少年蹲在石阶旁,用手指轻轻拨弄着那嫩绿的幼芽,嘴角弯着柔软的弧度,眼睛亮晶晶的,对他说:“仙长,您看,它们发芽了。”
那画面如此清晰,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与他此刻周身无边的冰冷死寂,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记得如此清晰?
为什么这片他亲手选择的、冰冷的死寂,会因为这具行尸走肉的、更加彻底的死寂,而变得……如此难以忍受?
萧渡抬起手,用力按压住自己骤然传来剧痛的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以为将一切冰封,划清界限,便能得到永恒的安宁。
却未曾料到,当对方也选择以同样的冰冷回敬时,这片他赖以生存的冰原,竟会变得如此……荒凉刺骨。
殿外,谢无妄将簸箕里的枯枝败叶倒入指定的角落,然后直起身,拍了拍沾染了少许尘埃的衣摆。
阳光落在他苍白而平静的脸上,没有暖意,只有一片空茫的白。
他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然后低下头,继续他未完成的清扫工作。
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殿内那片深沉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那片过于完美的枯寂面前,悄然发出了一声……濒临碎裂的哀鸣。
枯影相对,两厢沉寂。
而这沉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