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抱歉”,如同最后一片雪花,落入了谢无妄早已冰封的心湖,没有激起丝毫涟漪,只是让那冰层,冻结得更加坚硬,更加死寂。
他没有再回头看萧渡一眼。
走出内殿,走出主殿,走回那间简陋的小屋。他的脚步很稳,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失控、泪流满面的人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幻影。
关上门,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气息隔绝。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
极致的痛苦过后,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像一场焚尽一切的山火过后,只余下满地冰冷的、再也无法点燃的灰烬。
萧渡的“抱歉”,抽走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萧渡记得所有。记得初遇,记得试探,记得靠近,记得温情,也记得陨神崖上那柄由他亲手递出的、淬着背叛与算计的匕首,记得他自己决绝地将那匕首送入心脏,记得坠落时那破碎的风声。
他什么都记得。
他只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面对这无法收拾的残局。
用冰冷的遗忘筑起高墙,用“规矩”划清界限,用沉默埋葬所有过往。直到他今日失控的质问,直到那断裂的矿石如同一个拙劣的隐喻,直到他被迫掰开他紧握的拳,触碰到那道象征着所有“错误”与“偏离”的伤痕……
于是,那堵冰墙裂开了一道缝,泄露出后面那深可见骨的、同样鲜血淋漓的创口,和那沉重得无法承载的悲哀。
以及,那一声苍白无力的“抱歉”。
这声“抱歉”,否定了谢无妄所有的痛苦与挣扎,也否定了他们之间那些或许真实存在过的、短暂的温度。
它像是在说:看,我们都记得,我们都痛苦,但我们无能为力。所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谢无妄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冰冷的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天色由暗转明,再由明转暗。
哑仆送来饭食,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将冰冷的碗碟放在门口,默默离去。
谢无妄没有动。
他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像一尊被遗弃在时间长河岸边的石像,内心只剩下那片被“抱歉”二字彻底焚毁的、荒芜的废墟。
他知道,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要么彻底疯狂,要么……找到一种方式,与这片废墟共存。
他缓缓抬起头,窗外渗入的月光,勾勒出他苍白而麻木的侧脸。他的眼神空洞,却不再有挣扎的痕迹,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般的平静。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小窗前,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千年来一直如此冰冷的月亮。
萧渡选择用冰封来面对。
那他呢?
他还能选择什么?
继续扮演那个恭顺的、试图用细微关怀去融化冰山的侍者?不,那条路已经被彻底堵死。萧渡的“抱歉”已经宣告了那种尝试的徒劳。
愤怒?质问?控诉?那除了宣泄情绪,又能改变什么?萧渡的悲哀并不比他少,他们的痛苦同源,彼此折磨,毫无意义。
离开?系统消失了,他无处可去。更何况……这片废墟,这片由他和萧渡共同制造的、充斥着血腥与虚假温情的废墟,早已成了他灵魂唯一的囚笼。他离不开。
他只能在这里。在这座冰冷的殿宇里,在这个记得一切却选择遗忘的萧渡身边,活下去。
以一种……新的方式。
谢无妄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
他想起了那枚名为“渊海”的挂饰,想起了萧渡说的“相克相生,方得长久”。
寂灭木与灵贝。死亡与生机。冰冷与……或许存在的、微弱的温度。
他和萧渡,不也正是如此吗?
一个带着任务与算计而来,最终却交付了真心,满手鲜血。
一个活了千年看透永恒孤寂,却被短暂的温度灼伤,选择冰封。
他们是彼此的劫难,是相克的毒药。却也在那惨烈的纠缠中,生出过或许真实的东西。
既然无法剥离,无法遗忘,无法回到过去。
那么,就像“渊海”一样,找到一种……共存的方式吧。
一种不再试图靠近,不再试图挽回,不再期待回应,也不再沉溺痛苦的……冰冷的共存。
谢无妄转身,走到水盆边,就着里面冰凉的存水,慢慢洗净脸上的泪痕。水面倒映出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双曾经盛满了灵动、算计、痛苦与绝望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不起波澜的死水。
他整理好微皱的衣袍,打开门,端起了门口那早已冰凉的饭食,一口一口,沉默地吃了下去。
味道如同嚼蜡,但他需要活下去。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主殿外,开始洒扫。
动作依旧规整,神态依旧恭顺。只是那恭顺里,不再有丝毫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再有压抑的渴望,也不再有无声的控诉。
那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所有个人情感的、机械的恭顺。
如同殿内的廊柱,如同脚下的石阶,只是存在着,履行着被赋予的职能,再无其他。
萧渡很快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当谢无妄奉茶时,那低垂的眼睫下,不再有细微的颤抖;当他更换香炉时,那动作流畅而精准,不再有任何可能引发“意外”的迟疑;当他远远看到萧渡时,那目光会如同扫过一件寻常器物般,平静地移开,不再有片刻停留。
这是一种比之前的沉默和崩溃,更让萧渡感到……不适的变化。
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落在谢无妄身上时,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连萧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滞。
他似乎想从那片死水般的平静下,找出些什么。一丝伪装的痕迹?一丝残留的痛苦?或者……任何一丝属于“过去”的波澜。
但他什么也找不到。
谢无妄像是真的变成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完美地嵌入了他所设定的“规矩”之中,甚至比他期待的更加“完美”。
这种“完美”,像一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刺,悄无声息地,扎入了萧渡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封之心。
他看着他如同影子般在殿内移动,看着他对自己视若无睹的平静,看着他身上那件依旧单薄、却仿佛再也无法被任何外物侵染的衣衫……
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殿内,依旧是死寂的。
只是这死寂之中,似乎多了一种无形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角力,冰冷,窒息。
谢无妄感受到了那道变得不同的目光,但他不予理会。
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后,便安静地退到属于自己的角落,望着虚空,或者闭目养神。
他在学习。学习如何与这片废墟,与身边这座活动的、记得一切的“丰碑”,共存。
学习如何,将那些汹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情感,一点点地,压入灵魂的最深处,用更加坚硬的冰,将其封存。
直到他自己,也变成这永恒孤寂的一部分。
直到余烬散尽,再无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