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未被使用的伤药，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谢无妄与萧渡之间那道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壁垒。它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拒绝——拒绝那施舍般的、不带记忆的“关怀”，拒绝在这场荒诞的“重演”中，再次沉溺于任何虚假的温暖。
谢无妄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缄口不言的地步。他完成着分内的一切，却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刻板，没有丝毫人气。连哑仆那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似乎都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
萧渡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与距离。只是，那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的审视，似乎变得更加频繁，也更加……难以捉摸。那目光不再仅仅是确保他遵守“规矩”，更像是在一片死寂的冰原上，搜寻着某种意料之外、却又隐隐期待的……裂痕。
这日，谢无妄被吩咐清理内殿靠近玉座区域的一些积尘。这是他被“带回”后，第一次被允许如此靠近那片核心区域。
他垂着眼，动作机械地擦拭着玉座旁一个放置着几件零星摆件的黑木矮几。矮几上除了一个空置的玉瓶（他曾想用来插花，最终放弃），便是几块颜色各异、形状不规则，却散发着微弱灵力波动的矿石，似乎是萧渡平日修炼所用。
他的动作很轻，很小心，避免触碰到任何东西。然而，就在他擦拭到矮几边缘时，袖口不慎带到了那块颜色最沉、近乎墨色的矿石！
那矿石分量不轻，被他袖角一带，猛地从矮几边缘滚落！
谢无妄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可他的动作终究慢了一瞬，指尖只来得及擦过矿石冰冷的边缘——
“哐当！”
一声不算响亮、但在寂静殿内显得格外清晰的碰撞声响起。墨色矿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并未碎裂，却从中断裂成了两半！断口处，露出了内部更加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星云的色泽，同时，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带着沉郁引力的灵力波动弥漫开来！
谢无妄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闯祸了。
他几乎能预见到下一刻，那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声音会带着何等凛冽的寒意降临，或许还会伴随着足以将他彻底碾碎的威压。
他等待着审判的到来。
内殿深处，那片一直沉寂的气息，在矿石落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那波动并非怒意，更像是一种……被惊扰的苏醒。
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脚步声响起，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萧渡自内殿深处走了出来，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他看也没看地上断裂的矿石，目光直接落在了僵立原地的谢无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也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警告的审视。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情绪的东西——有深沉的疲惫，有隐晦的痛楚，有挣扎，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无奈的……了然。
他就这样看着谢无妄，看着他那张因恐惧和等待惩罚而失去血色的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垂在身侧的手。
良久，他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声太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谢无妄的心上。
然后，萧渡做出了一个完全超出谢无妄所有预料的举动。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只苍白修长的手，并未去拾取那两半断裂的、显然并非凡品的矿石，而是……极其自然地，握住了谢无妄垂在身侧、因为紧张而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
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住谢无妄的拳头，激得他浑身猛地一颤！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只握住自己的、属于萧渡的手。
那触感，那温度，与记忆中无数次或无意、或刻意的触碰重叠，却又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碎的意味。
萧渡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紧握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手指。
掌心那道之前被石阶划破、已然结痂的细小伤痕，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萧渡的视线下。
萧渡的目光，落在那道微不足道的伤痕上，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谢无妄看不懂的、剧烈而痛苦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极轻地、近乎珍视地，抚过那道结痂的伤痕。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谢无妄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低垂的、掩去了所有神色的眼帘，看着他那紧抿的、透着一丝苍白的薄唇，看着他那握住自己手的、冰冷而稳定的手指……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痛苦与绝望，在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合逻辑的温柔触碰下，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用这样的方式……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荒谬出口的、彻底的崩溃。
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像是被那冰冷的温柔烫伤了一般，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依旧蹲在原地、缓缓抬起眼帘的萧渡，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般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你明明记得……你什么都记得！对不对？！”
“陨神崖上……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现在又要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这瓶药？！为什么……要碰我……”
他语无伦次，所有的理智和隐忍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只剩下最原始、最痛苦的宣泄。
萧渡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孤直。他看着情绪彻底失控、泪流满面的谢无妄，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终于不再掩饰那冰层之下汹涌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吞噬的暗流。
那里面有痛，有挣扎，有千年孤寂沉淀下的疲惫，有面对惨烈过往的无能为力，还有……一种谢无妄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悲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了一切力气的沙哑，吐出了三个字：
“抱歉。”
抱歉？
谢无妄猛地怔住，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抱歉什么？
抱歉记得一切却装作遗忘？抱歉在陨神崖上那般决绝？抱歉此刻这不合时宜的温柔？还是抱歉……这所有的一切？
他看着萧渡，看着他那张仿佛承载了万古洪荒所有寂寞与伤痛的容颜，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哀，所有质问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冰冷、都要绝望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他明白了。
萧渡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他的遗忘，他的冰冷，他的规矩，并非因为恨，也并非因为不在意。
而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面对这场由谎言开始，以惨烈终结，如今又陷入这荒谬轮回的……死局。
他的“抱歉”，是对这无法收拾的残局，对这纠缠不清的孽缘，对彼此都深陷其中无法挣脱的……痛苦，所做出的……唯一回应。
谢无妄看着萧渡，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哀，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
他懂了。
他们都成了困兽，被困在这座由他们亲手打造、却再也无法掌控的迷宫里。
一个选择用冰封来逃避。
一个选择用沉默来对抗。
而无论哪种，都只会让那名为“痛苦”的荆棘，缠绕得越来越紧，直至……将彼此都勒毙。
谢无妄止住了笑，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他深深地看了萧渡一眼，那眼神里，不再有愤怒，不再有质问，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冰冷的平静。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萧渡，也不再看地上那断裂的矿石，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了内殿。
背影决绝，如同赴死。
萧渡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玄色的衣袖下，那刚刚触碰过谢无妄伤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颤抖。
殿内，只剩下那断裂的矿石，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和一片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镜已碎，裂痕丛生。
映出的，是他们同样支离破碎的、无处安放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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