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带着警告意味的“规矩，忘了？”，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将谢无妄心中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浇得只剩下一缕摇摇欲坠的青烟。
他确认了萧渡记得“阿沅”，确认了那冰封之下并非全然死寂。可这确认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困惑与寒意。
萧渡记得，却选择遗忘——或者说，选择对他谢无妄，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冰冷的放逐。
为什么？
陨神崖上，是他谢无妄手持利刃，是他引他前往绝地，是他……眼睁睁看着他自戕坠落。萧渡该恨他，该杀了他，该用最残酷的手段报复他。
任何一种反应，都好过现在这般，将他视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需要被“规矩”约束的陌生人。
这比任何惩罚都更残忍。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缓慢的凌迟，否定了他存在的所有意义，否定了他们之间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纠缠入骨的过往。
谢无妄不再试图去探寻“为什么”。他知道，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处境，任何直接的探寻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真正的、无法承受的毁灭。
他重新戴好那副恭顺沉默的面具，甚至比之前更加谨小慎微。他不再有任何“逾矩”的举动，不再让目光在萧渡身上停留超过一瞬，不再让自己的存在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
他像一抹真正的幽魂，飘荡在这座冰冷的殿宇里。
然而，暗地里，那被“阿沅”二字和那首小调证实了的猜测，如同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再也无法平息。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更加隐秘的方式，去观察，去感受。
他不再期待萧渡的回应，而是像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仔细甄别着每一丝可能与“过往”相关的、细微的痕迹。
他发现，萧渡静坐时，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在玉榻的扶手上，极轻地敲击某种古老的、不成调的节奏。那节奏，与谢无妄记忆中，自己某次无意间哼唱出的、属于原世界的某段旋律的变调，隐隐吻合。
他发现，有一次，他在擦拭外殿一张摆放着几卷普通玉简的小案时，其中一卷玉简的摆放位置，与他记忆中“上一次”某次萧渡翻阅后的位置，分毫不差。那不是惯性的随手放置，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复刻。
他还发现，廊檐下那盆被他刻意忽略、已然有些萎靡的“星星草”，在某天清晨，他无意间瞥见时，陶盆里的土壤似乎被翻动过，多了几分湿润，那微弱的光芒似乎也重新变得莹润起来。绝非哑仆所为。
这些发现，细微得如同尘埃，却像一点点星火，在谢无妄冰冷的内心深处，顽强地闪烁着。
萧渡记得。他不仅记得“阿沅”，他可能……记得更多。
他只是将自己封闭在了一座更厚、更冷的冰墙之后。用绝对的沉默和“规矩”，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
而谢无妄，被隔绝在这道界限之外。
日子依旧在一种令人压抑的平静中度过。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谢无妄能感觉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的视线，似乎并未因他的“安分”而减少，反而……更加专注了。
那专注，并非带着情感的凝视，更像是一种……监控。一种确保他不会再次“越界”的、冰冷的审视。
这日，谢无妄在清扫殿前石阶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这一次，没有那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他。他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手心被粗糙的石阶边缘划破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殿门方向。
萧渡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半掩在门扉的阴影中，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依旧冰冷，但在那冰冷之下，谢无妄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快掠过的、类似于……紧绷的情绪。
虽然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萧渡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消失在了殿内。
谢无妄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血痕，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殿门，心中五味杂陈。
傍晚，哑仆送来饭食时，除了往常那些，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素白的瓷瓶。
谢无妄拿起瓷瓶，拔开木塞。里面是淡青色的、半透明的药膏，散发着清雅沁凉的药香。
与“上一次”，萧渡给他的那瓶，一模一样。
谢无妄握着那温润的瓷瓶，指尖微微颤抖。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出于主人对仆役受伤的、最基本的“仁慈”？还是……某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性的举动？
谢无妄没有用那药膏。他将瓷瓶小心地收了起来，和自己怀里那个早已空了的、属于“上一次”的瓷瓶放在了一起。
如同收藏着两件来自不同时空、却指向同一源头的、冰冷的证物。
他知道，他与萧渡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是简单的遗忘与记得。
而是一座由谎言、背叛、惨烈的结局以及如今这更加复杂的、无声的对抗，共同构筑的、巨大的迷障。
他站在迷障的这边，能隐约看到那边冰墙之下汹涌的暗流，却找不到通往对岸的路。
而萧渡，站在迷障的那边，固守着那片冰封的领土，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他放逐。
这场无声的战争，没有硝烟，却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令人疲惫和绝望。
谢无妄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道细微的、已经开始凝结的伤痕。
疼痛很轻微。
可心口那被冰封的、巨大的创口，却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伤痕和那瓶熟悉的药膏，再次撕裂般地疼痛起来。
冰下有涌，暗流湍急。
可他，却只能站在岸边，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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