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正常”中，缓慢地爬行。
谢无妄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陶俑，完美地复刻着“最初”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神态。他清扫，他奉茶，他更换香料，他低眉顺眼，他恭敬退避。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所有关于“过往”的记忆，都死死地封锁在那副日益苍白消瘦的皮囊之下，不敢泄露分毫。
他害怕。害怕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会引来那冰封目光的注视，都会打破这脆弱的、虚假的平静，将他推向更无法承受的境地。
萧渡，或者说眼前这个存在，对他的“安分守己”似乎十分满意。他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与距离，仿佛谢无妄与这殿内的廊柱、玉器并无区别，都只是这永恒死寂的一部分点缀。
直到那场毫无预兆的暴雨降临。
黑沉沉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低低压在殿宇上空，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世间万物。雷声在云层间翻滚，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人心头发慌。
谢无妄正按照“规矩”，在午后时分进入外殿更换香炉。殿内比平日更加昏暗，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带来一瞬惨白的光亮，映照出殿内器物森冷的轮廓。
他跪坐在香炉前，动作机械地取出冰冷的旧香灰。就在他准备放入新的香饼时，一道极其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天际，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几乎要震碎耳膜的霹雳惊雷！
“轰隆——！！！”
巨响炸开的瞬间，谢无妄的身体猛地一颤！并非因为雷声本身，而是在那雷声炸响的同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内殿深处，那道一直如同万年寒冰般沉寂的气息，骤然间爆发出了一股极其剧烈、极其混乱的波动！
那波动并非针对他，更像是一种……失控。一种被外界巨大声响所牵引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自抑的震荡！
谢无妄手中的香饼“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他却浑然未觉，只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内殿的方向！
怎么回事？！
萧渡他……怕雷声？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他几乎失笑。活了千年、看遍世间沧桑、连“陨星”匕首刺入心脏都能面不改色的长生者，怎么会惧怕区區雷声？
可那股清晰传递而来的、混乱而剧烈的气息波动，却又实实在在地印证着某种不寻常！
就在他震惊失神之际，内殿那紊乱的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压制，猛地收敛了回去！快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谢无妄的错觉。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殿外哗啦啦的雨声和渐远的闷雷。
谢无妄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个被他刻意忽略、刻意压抑的念头，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猛地冲了出来——
不对劲！
从他被“带回”这里开始，一切都不对劲！
萧渡还活着，却对他形同陌路。这本身就已经足够诡异。而刚才那瞬间的气息失控……那绝不是他认知中那个无论面对何种境地都冰冷平静的萧渡会有的反应！
难道……难道陨神崖上的一切，并非没有留下痕迹？难道萧渡的“遗忘”，并非真正的遗忘，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封印？或者……创伤？
这个猜测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他必须确认！
他不能再这样像个瞎子一样，被困在这片虚假的平静里，被动地承受着这无尽的煎熬！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捡起地上碎裂的香饼，清理干净，重新换上一块新的。动作依旧机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他该怎么做？
直接冲进去质问？那无异于找死。
他需要更谨慎，更不着痕迹的……试探。
接下来的几天，谢无妄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恭顺沉默的模样，暗地里，却开始用尽全部的心神，去观察萧渡的每一丝细微之处。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日常的活计，他开始留意萧渡出现的时间，停留的位置，目光偶尔停留的方向……
他发现，萧渡停留在窗边的时间，似乎比“上一次”更长了。而且，他看的并非窗外荒芜的庭院，而是更遥远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带着一种……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极深的疲惫。
他发现，萧渡偶尔执起他奉上的茶盏时，指尖会在他未曾留意的地方，极轻地摩挲一下杯壁，那细微的动作，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片段隐隐重合。
他还发现，有一次，他在擦拭外殿廊柱时，无意间哼起了一首极其古老的、在这个世界早已失传的、属于他原世界的民间小调。那调子婉转低回，带着淡淡的忧伤。他哼得极轻，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然而，就在他哼出某个特定音节的时候，内殿那道一直沉寂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虽然那凝滞短暂得如同错觉，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但谢无妄捕捉到了！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萧渡他……记得！他一定记得什么！
这个认知像一团烈火，猛地在他冰冷死寂的心湖中燃烧起来！带来灼痛，却也带来了一丝……近乎疯狂的希望！
他不再犹豫。
在一个萧渡再次立于窗边、望着远方出神的午后，谢无妄端着茶，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便走。他站在原地，垂着眼，用一种极其轻微、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般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声音，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阿沅。”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殿内那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猛地厚重了数倍！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背对着他的萧渡，那挺拔孤直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虽然没有回头，虽然没有丝毫声音，但谢无妄清晰地感觉到，那道一直投向远方的视线，骤然收回，如同两道冰冷的利箭，穿透空气，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背上！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与漠然。
而是带着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层禁忌的、滔天的震怒！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几乎难以分辨的……剧痛！
果然！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谢无妄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死死咬住牙关，等待着那预料中的、毁天灭地的风暴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那冰冷的、带着震怒的注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厚重得令人窒息的威压，也缓缓消散。
萧渡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只是谢无妄另一个荒诞的错觉。
只是，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良久，那冰冷平缓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比万年玄冰更刺骨的寒意：
“规矩，忘了？”
谢无妄浑身一颤，猛地跪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嘶哑：“弟子……知错。”
他没有解释，没有求饶。只是维持着这个卑微的姿势，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确认了！
萧渡记得“阿沅”！记得那属于过往的伤疤！那他……是不是也记得“谢无妄”？记得陨神崖上那一切？
他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要装作一切都未发生？为什么用这种比漠视更残忍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冰冷来对待他？
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谢无妄的理智。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试探下去了。刚才那瞬间的震怒，是真实的。他触及了底线。
“下去。”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谢无妄艰难地起身，躬身，一步步退出大殿。
走出殿门的瞬间，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道依旧立于窗边的、玄色的孤直背影。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勾勒出模糊的光晕，却丝毫驱不散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孤寂。
谢无妄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
这虚假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
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更加迷雾重重、更加危机四伏的……未知。
但他不再恐惧。
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被困在那场血色的记忆里。
那个看似冰封的存在，其内心深处，同样藏着不愿示人的……惊涛骇浪。
这场戏，还远未到落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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