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那熟悉的、带着千年尘埃气息的凉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谢无妄的皮肤,也刺穿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没有立刻起身。维持着这个卑微的、臣服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藏匿起来,藏匿在那场无人记得的、血色的噩梦之后。
殿内一片死寂。玉座上的人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命他退下。那无形的、冰冷的威压笼罩着整个空间,比记忆中的初遇,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沉重。
谢无妄知道,他必须起来,必须像最初那样,扮演好一个惶恐、恭顺、对长生者充满敬畏与感激的新来侍者。
可他做不到。
身体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哀鸣,抗拒着这荒谬而残忍的“重演”。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滞涩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心口那道无形的、永不愈合的伤口,带来阵阵闷痛。
最终,他还是凭借着残存的本能,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身。依旧低垂着头,不敢去看玉座上的阴影,声音嘶哑地重复着那句注定徒劳的话:
“谢……谢仙长……救命之恩。”
他期待着,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一声冷笑,一句嘲讽,或者仅仅是……一丝不同于纯粹冰冷的情绪波动。
然而,什么都没有。
玉座上的阴影纹丝不动,那冰冷的视线仿佛早已从他身上移开,投向了更虚无的所在。对于他这句与“过往”截然不同(他最初说的是“谢仙长救命之恩”,并未加上“弟子”二字)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谢恩,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他只是一段出了些许杂音、但无伤大雅的背景音。
“下去。”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丝毫波澜,与记忆中驱赶那个无关紧要侍者的语气,分毫不差。
谢无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混合着绝望与质问的呜咽。
“是。”他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躬身,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这座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主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将他与那片冰封的死寂重新隔绝。
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一条濒死的鱼。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冷。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被按下了重复键的、无声的默片。
他被带到了主殿侧后方那间比石室稍好、却依旧简陋的小屋。每日的活计被再次交代:洒扫殿前石阶,擦拭廊柱,在特定时辰进入外殿更换香炉里的冷香。被严格禁止进入内殿,活动范围仅限于外殿和殿前那片不大的广场。
他开始像最初那样,每日重复着这些枯燥的工作。
清扫石阶时,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些角落缝隙里顽强生长的白色小野花上,却再也生不出当初那点小心翼翼呵护的“心思”。他甚至不敢多看,仿佛那点微不足道的生机,是对那片死寂的莫大讽刺。
更换香炉时,他不再尝试任何搭配,只是机械地取出旧香灰,放入新的、千篇一律的冷香香饼。那清冽却毫无暖意的气息弥漫开来,让他阵阵发冷。
奉茶时,他低眉顺眼,动作规矩,将温度刚好的茶水无声奉上,然后迅速退到阴影里,不敢有片刻停留,不敢让自己的指尖有丝毫与萧渡触碰的可能。
他完美地复刻着“最初”的那个谢无妄。恭顺,懂事,带着对强大存在的本能敬畏,绝无半分逾越。
萧渡……或者说,眼前这个占据着萧渡躯壳的、冰冷的存在,对他的“表现”似乎并无不满。他依旧大部分时间隐匿于内殿,极少出门,几乎从不与谢无妄说话。偶尔谢无妄能远远看到他一眼,依旧是那副冰冷孤寂、与这座死气沉沉府邸融为一体的模样。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点。
可谢无妄知道,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完成任务、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演戏的穿越者。他的灵魂里浸满了萧渡的鲜血,他的记忆里烙印着那些靠近、那些试探、那些溃堤的温情与最后惨烈的决别。
每一次低头,他都仿佛能看到自己映在冰冷地面上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每一次听到殿内传来丝毫动静,他的心脏都会条件反射般骤然紧缩,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望的钝痛。
他像是一个被强行塞回剧本的演员,明明记得所有后续的剧情,却被迫从第一幕重新开始,对着一个已然忘记一切、只剩下角色外壳的搭档,演出那场注定悲剧的戏。
而最残忍的是,这个“搭档”偶尔流露出的、与“过往”重叠的细微举动。
比如,在他擦拭多宝阁更高处的玉器,脚下垫着的矮凳再次一滑时(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是真的一时不察),那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再次凭空出现,稳稳托住了他,将他送回地面。
与“上一次”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只随即伸过来、虚扶住他腰身的手,没有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探究的深邃眸光。只有殿内那片一如既往的、冰冷的沉寂。仿佛刚才那出手相助,只是某种设定好的、无关紧要的程序。
又比如,在他某日清晨,习惯性地想要去后山采摘紫叶草和宁神花时,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做这些?
他怔怔地看着通往后山的那条荒芜小径,最终,只是默默地转身,拿起扫帚,开始清扫永远也扫不尽的落叶与尘埃。
他不再去后山。不再尝试任何“逾越”的关怀。不再让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任何可能与“过往”产生联系的痕迹。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影子。一个完美符合“侍者”身份的、沉默的背景。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蜷缩在小屋冰冷的床榻上,睁着干涩的眼睛,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重放着陨神崖上最后的一幕。
萧渡握着他的手,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时,那决绝而温柔的眼神。
“如你所愿。”
“别哭……”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活着,却独独忘记了我?
为什么给了我那样惨烈的结局,却又给我这更加残忍的“新生”?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茫然与绝望。
倒带的默片,无声地放映着。
而他,被困在这无尽的循环里,带着所有鲜血淋漓的记忆,独自承受着这比死亡更甚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