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中，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来的。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魂飞魄散的湮灭感，甚至没有……死亡应有的终结。
谢无妄仿佛在一片粘稠的、停滞的黑暗深海中漂浮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短暂地闭合了一下眼睛。
当他艰难地、挣扎着，重新撬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地狱的惨状，也不是那片吞噬了萧渡的、光怪陆离的深渊。
而是……熟悉的、雕刻着繁复晦涩符文的、冰冷的黑色穹顶。
身下，是坚硬的、硌人的床榻，铺着粗糙的、带着淡淡霉味的布料。
空气里，弥漫着古老的尘埃气息，混合着那种若有似无的、像是檀香又像是药草的冷香。
这里……
谢无妄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不知名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但他浑然未觉。
他环顾四周。
昏暗的光线，缺角的木柜，石壁上那扇透进灰蒙蒙天光的小窗……
这里是他最初醒来时的那间……石室？！
怎么可能？！
他不是应该……和萧渡一起，坠入那片连神魂都能湮灭的深渊了吗？他不是……感受到了系统的彻底崩断吗？为什么……为什么又会回到这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死亡更甚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挣扎着下床，脚步虚浮地冲到门边，用力推了推。
沉重的石门，纹丝不动。
和“上一次”一样，他被锁住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原点”。
不，不是原点。
谢无妄背靠着冰冷的石门，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
“上一次”，他带着系统的任务，带着对回家的渴望，带着一丝或许可以蒙混过关的侥幸。
而这一次……他什么都失去了。
系统崩断了。回家的路，随着萧渡心口涌出的那些蕴含着生命精气的光粒，一起消散了。
萧渡……萧渡在他怀中，气息微弱，生命垂危，最终彻底闭上了眼睛……
那个画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他回来？
为什么独独让他回来，承受这无尽的、循环往复的折磨？！
是某种更高层次存在的玩弄？还是……这片天地本身，对长生者陨落的一种……扭曲的修正？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又回到了这座囚笼。带着所有鲜血淋漓的记忆，带着对萧渡生死不明的巨大恐慌与绝望，独自一人。
时间，仿佛成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不知过了多久，石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依旧不是哑仆。
那个穿着稍好些、面无表情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用和记忆中、和“上一次”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淡漠的眼神打量着他，语气毫无波澜：
“跟我来，主人要见你。”
轰——！
如同被一道冰雷反复劈中！谢无妄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主……主人？
萧渡？！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裂的恐惧与茫然！
如果萧渡还活着，那陨神崖上的一切算什么？那怀中逐渐冰冷的触感算什么？那熄灭的眸光和破碎的笑容又算什么？！
一场……逼真到极致的幻梦吗？！
不！不可能！
那痛太真实！那绝望太刻骨！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穿过那条熟悉的、昏暗的长廊，走过荒芜的庭院，感受着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越来越清晰的冷香……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希望与恐惧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毁。
终于，再次站到了那扇巨大的、紧闭的殿门前。
中年人躬身禀报：“主人，人带到了。”
殿内一片沉寂。那沉寂，与记忆中、与“上一次”记忆中一般无二，却在此刻的谢无妄听来，蕴含着足以将人逼疯的、未知的恐怖。
过了许久，那熟悉得让他灵魂战栗的、冰冷平淡的声音，终于响起：
“进来。”
殿门被推开。
谢无妄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刀尖。
殿内，光线昏暗，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的光。尽头，那张宽大的、如同寒冰雕琢而成的玉座，依旧矗立在阴影深处。
一个人，隐在玉座的阴影里。
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轮廓。
以及，那一道落在他身上的，冰冷，审视，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目光。
与“上一次”……一模一样。
谢无妄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冻结在了时光的缝隙里。
他看着玉座上的阴影，看着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黑暗，脑海中疯狂地回闪着陨神崖上萧渡濒死的模样，回闪着那冰凉手指拂过他眼泪的触感，回闪着那最后破碎的笑容……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张了张嘴，想说“你还活着吗？”，想说“陨神崖上……”，想说“对不起”……
可所有的话语，都在触及那道冰冷目光的瞬间，冻结在了喉咙里。
那目光，是如此纯粹，如此漠然。仿佛在看着一个真正的、初次见面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没有任何探究，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属于“过往”的痕迹。
比“上一次”的“遗忘”，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绝望。
玉座上的人，对于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没有丝毫反应。那冰冷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完好程度，然后，便移开了。
“日后，留在殿外听候差遣。”那冰冷的声音响起，与记忆中、与“上一次”记忆中分毫不差，“记住规矩。”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没有……任何属于“过往”的痕迹。
仿佛那场惨烈的殉葬，从未发生。
仿佛他们之间，只剩下这最初、也最冰冷的……开端。
谢无妄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重新隐入阴影的轮廓，看着他对自己汹涌的痛苦无动于衷的漠然，一股比深渊更寒冷的绝望，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明白了。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无论这溯回是恩赐还是诅咒。
对于眼前的萧渡而言，他谢无妄，再一次，只是一个刚刚被送入府中、需要规矩听话的……侍者。
仅此而已。
而他，将带着所有惨烈的记忆，所有蚀骨的悔恨，所有无处安放的爱与痛，独自一人，被困在这座永恒的、不断溯回的……囚笼里。
永世……不得解脱。
谢无妄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膝盖，跪伏下去，额头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破碎而恭顺的声音：
“是……仙长。”
声音落下，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微弱的回响，然后迅速被那片深沉的、将他彻底排斥在外的冰冷死寂，吞噬殆尽。
溯回的不是时光。
而是……无间地狱。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