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那熟悉的触感几乎要让谢无妄呕吐出来。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是灵魂深处对这场无尽轮回的、最本能的排斥。
“下去。”
冰冷的声音,如同终审的判决,砸落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他缓缓起身,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失魂落魄,也没有像“上上次”那样强忍崩溃。他只是极其平静地,躬身,行礼,然后转身,一步步退出大殿。动作规整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神情淡漠得如同只是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流程。
他甚至没有去看玉座上那道阴影最后一眼。
没有必要了。
无论那是真正的遗忘,还是另一种更加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伪装,结果都一样。
他再次被扔回了这个起点,带着三次循环积累下来的、足以将任何生灵逼疯的记忆和痛苦。
走出殿门,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抬起手,遮挡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背上。
这双手,曾颤抖着奉上掺着算计的茶,曾笨拙地试图束起冰冷的墨发,曾紧紧抱住过那具逐渐失去温度的身躯,也曾……在陨神崖的风雪中,徒劳地伸向一片虚无。
如今,它们只是安静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他被再次带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屋。哑仆送来了熟悉的、粗糙的饭食和侍者的衣物。
谢无妄沉默地接过,沉默地换上,沉默地开始履行他“侍者”的职责。
洒扫,奉茶,更换香料。
一切仿佛都是“上一次”的精确复刻。
只是,这一次的谢无妄,不再有“上一次”初时那种试图寻找痕迹、小心翼翼观察的执念,也不再有更早之前那种带着任务、精心扮演的算计。
他像一潭真正的死水。
外界的一切——萧渡偶尔出现的身影,那落在身上冰冷审视的目光,殿内殿外熟悉的景物——都无法再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涟漪。
他甚至不再去思考“为什么”,不再去纠结萧渡是否记得。这些问题的答案,在这一次次的溯回面前,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在“活着”。以一种最低能耗的方式,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基本的运转,履行着被赋予的、最简单的职能。
他的眼神空茫,动作机械,气息沉寂。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侍者”,甚至比萧渡所要求的“规矩”更加完美——因为他连“扮演”这个念头本身,都已然摒弃。
他仅仅是在“存在”而已。
这种绝对的、剥离了所有内在的“空”,反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包括萧渡那冰冷的注视,都隔绝在外。
起初,萧渡似乎对这种“合格”十分漠然。他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与距离,如同前两次循环之初。
但很快,谢无妄那不同于“上一次”带着痛苦挣扎、也不同于最初带着试探计算的、纯粹的“空”,开始引起了某种极其细微的、连萧渡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变化。
萧渡停留在殿内、目光落在外殿的时间,似乎比“上一次”更长了。
他依旧沉默,但那沉默之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滞。
有一次,谢无妄在奉茶时,依照“规矩”,将茶盏置于小几上,便准备退下。按照前两次的经验,以及萧渡此刻表现出来的“状态”,他不会有任何反应。
然而,就在谢无妄转身的刹那,萧渡却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开口:
“茶。”
只有一个字。声音依旧是冰冷的,平淡的。
但谢无妄准备离开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不是“规矩”内的程序。按照“规矩”,他奉茶,放下,离开。萧渡饮或不饮,何时饮,都与他无关。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垂首恭立,等待着下文。
萧渡却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端起了那杯茶,置于唇边,却并未饮用。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与谢无妄记忆中某个遥远的、模糊的片段,隐隐重叠。
谢无妄的心湖,依旧死寂。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安静地站着,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
萧渡摩挲杯壁的手指,停顿了一瞬。然后,他放下了并未饮用的茶盏,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他。
“下去吧。”
谢无妄依言躬身,退下。自始至终,眼神没有半分变化。
走出殿外,阳光依旧刺眼。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他感受到了。但他选择忽略。
无论那是无意识的习惯流露,还是又一次新的、他无法理解的试探,都无法再触动他分毫。
他就像一块被投入烈火中反复灼烧、又投入冰水中反复淬炼的顽铁,外表看似依旧,内里却早已在一次次的极致痛苦与绝望中,被锻打成了一种接近虚无的坚硬与冰冷。
任何来自外界的刺激,都无法再使其变形。
夜晚,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
脑海中,不再有纷乱的思绪,不再有痛苦的回忆,不再有徒劳的挣扎。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白。
像一片被绝对零度冻结的荒原,寸草不生,万物寂灭。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声音,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机械跳动的节奏。
他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第二天,他继续他日复一日的“职责”。
在擦拭外殿一张小案时,他发现案几上,不知被谁,放下了一卷并非修炼所用、而是记载着某地风土人情的普通玉简。那玉简摆放的位置,恰好在他触手可及、却又不会妨碍他打扫的地方。
与“上一次”循环中,萧渡“无意”放在他常坐蒲团旁的玉简,如出一辙。
谢无妄的目光在那玉简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如同没有看见一般,继续擦拭案几,动作没有半分迟滞。擦拭完毕,他便径直离开,未曾触碰那玉简分毫。
隐藏在殿内阴影中的那道视线,在他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上,停留了许久。
那目光深处,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困惑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微小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涟漪,却悄然沉入了水底。
谢无妄感受到了那道变得有些不同的目光。
但他依旧不予理会。
他只是继续着他行尸走肉般的“存在”,在这座永恒的、溯回的囚笼里,扮演着一个没有灵魂的、合格的“侍者”。
死水无波。
却仿佛有更深的暗流,在那片极致的沉寂之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