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被刻意放置的玉简,如同投入古井的试探,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便静静地躺在那里,蒙上了新的尘埃。
谢无妄依旧维持着他那死水般的状态。洒扫,奉茶,更换香料,所有动作精准而空洞,眼神空茫,气息沉寂。他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会移动的、没有灵魂的摆设,完美地嵌合在这座冰冷殿宇的运转规则里,甚至比规则本身所要求的更加“完美”。
萧渡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频率,越来越高。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审视,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要透过那层坚硬冰冷的外壳,窥探其下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属于“谢无妄”的痕迹。
然而,他什么也找不到。
谢无妄就像一块被彻底打磨光滑的顽石,不再有任何棱角,也不再有任何可供捕捉的情绪波动。他甚至不再像“上一次”循环后期那样,流露出那种令萧渡不适的、剥离了情感的恭顺。现在的他,是一种更彻底的“无”。仿佛连“恭顺”这个概念本身,都已被他从内在摒弃,剩下的只是物理动作的机械执行。
这种绝对的“空”,开始像一种无形的压力,反向作用于萧渡那片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封之心。
他停留在窗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但目光却不再投向遥远的虚空,而是常常落在殿外那道安静移动的影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的节奏,也变得越来越紊乱,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厚重的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垮殿宇的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连殿内那永恒的冷香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谢无妄正跪坐在外殿,擦拭着那面多宝阁。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空茫地掠过一件件冰冷的玉器、矿石,如同掠过一片无生命的荒漠。
当他擦拭到那个放置着“渊海”挂饰的角落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不存在。
“渊海”挂饰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寂灭木的漆黑与灵贝的莹白交织,散发着微弱而平衡的能量波动。象征着相克,亦象征着共生。
谢无妄的目光在那挂饰上停留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如同拂过尘埃般,平静地移开,继续擦拭下一个物件。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情绪的泄露,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然而,就在他目光移开、准备继续擦拭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挣扎而出的剧烈咳嗽声,猛地从内殿深处传来!
那咳嗽声如此突兀,如此……不符合萧渡那永恒冰冷的形象!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谢无妄擦拭的动作,骤然僵住!
他握着软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一直空茫死寂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冰湖,极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萧渡……在咳嗽?
那个活了千年、寒暑不侵、连“陨星”匕首刺入心脏都能面不改色的长生者……在咳嗽?!
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陨神崖上的伤……并没有随着这次溯回而彻底痊愈?还是……这反复的循环,连长生者都无法完全承受,开始反噬其身?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锥,瞬间刺入谢无妄麻木的脑海,带来尖锐的刺痛!
内殿的咳嗽声持续着,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痛苦。间或夹杂着压抑的、仿佛喉咙被扼住的喘息。
谢无妄僵立在原地,背对着内殿的方向。他能感觉到,那道一直落在他身上的、冰冷的视线,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内殿那片空间中传来的、极其不稳定的、紊乱而痛苦的气息波动!
他的心脏,在死寂了许久之后,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他该怎么办?
像前两次那样,冲进去吗?像陨神崖那次一样,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祈求他不要死吗?
不。
那些举动,除了换来更深的痛苦和又一次的溯回,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布料中,几乎要将那块擦拭的软布撕裂。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部的力量,压制着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名为“关切”的本能。
他不能动。
绝对不能动。
无论这是新的试探,还是真实的状况,他都不能再让自己被卷入那无尽的漩涡。
他强迫自己重新抬起手,继续那未完成的擦拭动作。只是那动作,不再如之前那般流畅平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僵硬和迟滞。
内殿的咳嗽声,在持续了一阵后,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只剩下一些极其微弱、仿佛力竭后的喘息。
那紊乱痛苦的气息,也慢慢平复,重新被那片深沉的冰冷所覆盖。
殿内,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谢无妄维持着擦拭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紧绷的石像。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事实。
他能感觉到,一道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难辨的目光,自内殿深处,缓缓落在了他的背上。
那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未能得到预期反应的凝滞?甚至……一丝极淡的、连萧渡自己可能都未曾明晰的……失落?
谢无妄不知道。
他也不想去知道。
他只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
不能动。不能回应。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完成了擦拭,将软布仔细叠好,放入指定的地方。然后,他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外殿。
自始至终,没有向内殿投去一瞥。
走出殿门的瞬间,他听到内殿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捏碎的细微声响。
以及,一声更加低沉、仿佛压抑着无尽疲惫与某种未知情绪的……叹息。
谢无妄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他便继续迈步,走向那间属于他的、冰冷的小屋。
天空,终于承受不住那沉重的湿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冰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
因为他的心,早已比这雨水,更加冰冷。
裂痕,似乎并未出现在他那死水般的心湖。
而是……悄然蔓延在了那片,他以为永恒不变的……冰封之墙上。
只是,这一次,他选择背过身去。
不再去看。